黑暗。

冰冷。

死寂。

這是夜琉璃的世界里，最熟悉的三種顏色。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用自己的雙手，瘋狂地，想要從這片屬于她的顏色中，挖出一點光。

指甲早已斷裂，十指血肉模糊。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機械地，重復著挖掘的動作。她體內的“玄冰真氣”早已枯竭，支撐著她的，是另一股，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執拗的意念。

不知過了多久，當一塊巨石被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推開時，一縷微弱的，如同希望般的月光，終于，從縫隙中，透了進來。

她成功了。

她背著那個，比她高大許多，此刻卻如破敗草人般，毫無生息的男人，從那座埋葬了她所有同伴的墳墓中，一步一步地，爬了出來。

月光下，她看著自己滿是鮮血和泥污的雙手，又回頭，看了看那個躺在地上，胸口只有微弱起伏的楚歌，那雙總是如同琉璃般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現了全然的，茫然。

接下來，該去哪里？

回到秦國？她已是“黑冰臺”最大的叛徒，等待她的，將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懲罰。

留在此地？齊國的追兵，與相里奚殘余的勢力，很快就會搜尋到這里。

天下之大，竟仿佛，再無她和他的，容身之所。

她想起了那個男人，在山洞里，對她發出的那個，荒唐的賭約。

“泰山！”

……

這是一段，漫長而沉默的旅途。

夜琉璃背著楚歌，如同一個孤獨的幽魂，行走在齊魯大地上。她用盡了所有的追蹤與反追蹤技巧，躲避著一波又一波的搜捕。白天，她藏身于最幽深的密林；夜晚，才敢順著星光的指引，向著那座，傳說中“五岳獨尊”的圣山，艱難前行。

楚歌的傷勢，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福伯那凝聚了畢生功力的“碎石指”，加上最后被巨石所震，他的五臟六腑，都已移位，心脈更是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若非有夜琉璃之前渡入的那口“玄冰真氣”吊著，他早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一路上，他們遭遇了數次兇險。有一次，他們被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野狼包圍，是夜琉璃拼著重傷之軀，用一把撿來的柴刀，殺退了狼群。還有一次，楚歌的高燒不退，囈語不斷，嘴里，反復呢喃著一個名字。

“靈曦……”

夜琉璃就靜靜地守在他身邊，聽著他喊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張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當她再次，將自己捕來的獵物，用那笨拙的方式烤熟，再用嘴，渡到他口中時，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她的動作，竟多了一絲，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溫柔。

半個月后，他們終于，抵達了泰山腳下。

這里，與他們想象中，完全不同。沒有了臨淄的繁華，也沒有了邊境小鎮的混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肅穆。

道路上，隨處可見拖家帶口、面黃肌瘦的流民。田地，大多荒蕪。城鎮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只有一隊隊面無表情的齊國士兵，在來回巡邏。

楚歌，也終于，在這一日黃昏，從長久的昏迷中，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看到的，是夜琉璃那張清減了許多，卻依舊冰冷的臉。

“醒了？”她問道，聲音沙啞。

“死不了。”楚歌扯了扯嘴角，想要做出一個瀟灑的笑容，卻只牽動了滿身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我說，瘋女人，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千里背尸，就為了找個風水好點的地方，把我埋了？”

夜琉璃沒有理會他的玩笑。她只是將一碗剛剛討來的，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遞給了他。

楚歌接過米粥，顧不上燙，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一股暖流，涌入腹中，讓他那早已麻木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活過來的感覺。

他靠在破敗的墻角，聽著遠處傳來的，一陣陣，整齊劃一，卻又充滿了壓迫感的，歌聲。

那歌聲，很奇特。沒有旋律，沒有情感，只有一種，如同尺規般精準的，冰冷的節拍。那聲音，仿佛能將人的所有雜念，都碾碎，只剩下，絕對的，服從。

“這是什么？”楚歌眉頭緊鎖。

“秦國的，‘治世之音’。”夜琉璃淡淡地說道，“你失蹤之后，秦國使團并未離開。商君墨，如今，已是泰山‘祭天大典’的首席樂師。這首曲子，每日，都會在泰山上下，奏響九遍?！?

“他們，在用這魔音，為即將到來的戰爭，獻祭。”

楚歌沉默了。他看著街上那些，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民，看著那些，聽著“魔音”，臉上便會露出狂熱與忠誠神色的士兵，他忽然明白了。

他想起了，臨淄城里，那位公主殿下，最后的囑托。

想起了，南疆山谷里，阿公那句，“真正的寧靜，是能為所有的紛擾，找到一個可以安歇的地方。”

更想起了，靈曦那雙，清澈的，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

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逃亡，是為了履約，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殺回那片屬于他的，世外桃源。

可當他看到眼前這幅，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景象時，他心中那個小小的“家”，忽然間，變得無比的，巨大。

這天下，所有在苦難中掙扎的，無辜的百姓，他們，何嘗不渴望著，一片可以安歇的，寧靜的家園？

他，楚歌，一個自私的，只想過自己小日子的浪子，真的，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嗎？

他緩緩地，站起身。他走到那破敗的窗前，望著遠處，那座在夕陽下，如同巨獸般，沉默聳立的，巍巍泰山。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了。

那場在山洞里，對夜琉璃許下的，“泰山之約”，在這一刻，被賦予了，全新的，也更為沉重的，意義。

那不再是他與某一個人的約定。

那是他，與這天下，所有在魔音之下，失去了喜怒哀樂的，蒼生百姓的，約定。

他要，為他們，奏一曲，真正的，人間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