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遠站在淋浴間里，讓滾燙的水流沖刷著身體。浴室鏡子上覆滿水霧，但他不需要看也知道自己眼下的青黑有多嚴重。連續三周的失眠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水流順著凹陷的臉頰滑下，像是無聲的淚水。

“爸爸，早餐好了！“女兒小雅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清脆得像是清晨的陽光。

“馬上來。“他強迫自己用輕快的語調回應，聲音卻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程立遠關掉水龍頭，伸手抹開鏡子上的霧氣。鏡中的男人眼神空洞，嘴角下垂，與墻上掛著的全家福里那個意氣風發的建筑設計師判若兩人。照片里的他摟著妻子蘇雯的腰，小雅在他們中間比著剪刀手，背景是去年夏天度假的馬爾代夫海灘。

“程立遠，你到底還要磨蹭多久？“蘇雯的敲門聲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小雅上學要遲到了。“

“兩分鐘。“他機械地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洗手臺邊緣的一道裂縫。

那道裂縫是一個月前出現的。那天深夜他喝多了威士忌，失手打碎了洗手臺上的玻璃杯。玻璃碎片劃破了他的掌心，鮮血滴在白色陶瓷上，像是一幅抽象畫。蘇雯只是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遞給他一條毛巾后就轉身回了臥室。

程立遠穿上熨燙整齊的襯衫，系好領帶。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執行某種早已爛熟于心的程序。他數著自己的呼吸：吸氣，一、二、三；呼氣，一、二、三。心理醫生教他的方法，用來應對日益嚴重的焦慮發作。

餐廳里，小雅正往吐司上涂著草莓醬，校服領子歪在一邊。蘇雯站在料理臺前煮咖啡，背影挺拔而疏離。晨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將這個場景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完美得像是家居雜志上的廣告圖片。

“爸，你今天能來參加我們學校的開放日嗎？“小雅嘴里塞滿吐司，含糊不清地問，“老師說有家長參觀環節。“

程立遠的手指在桌下絞緊了餐巾：“今天有個重要會議，寶貝。下次一定去。“

小雅的眼睛暗了下來，但很快又擠出一個笑容：“沒關系，我懂的。“

這種懂事像刀子一樣捅進程立遠的心臟。十歲的小女孩不該這么善解人意，她應該撒嬌、耍賴、無理取鬧。就像三年前那樣，那時候他們的家還像個家。

“我送她去學校吧。“蘇雯突然說，放下咖啡杯的動作有些重，“反正你從來都抽不出時間。“

程立遠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想說公司最近接的那個政府項目有多重要，想說董事會正在考慮提拔他當副總，想說這一切犧牲都是為了給她們更好的生活。但這些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因為蘇雯的眼神告訴他，她早已不在乎這些借口。

“我晚上盡量早點回來。“最后他只說出這么一句。

蘇雯輕笑一聲，那聲音里沒有溫度：“隨你。“

程立遠站在玄關處系鞋帶時，聽見小雅在廚房小聲問：“媽媽，爸爸為什么最近總是這么奇怪？“

“大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蘇雯的聲音壓得很低，“不是你的錯，寶貝。“

門關上的瞬間，程立遠靠在走廊墻壁上，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頭。他盯著電梯上方跳動的數字，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轉身回去，抱住小雅說爸爸今天哪也不去，就陪你去學校；想對蘇雯說對不起，說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想說這個家不能就這么散了。

但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了，他走了進去，像往常一樣。

華建集團的玻璃幕墻大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程立遠走過旋轉門時，前臺小姐朝他微笑：“早上好，程總監。“

“早。“他點頭回應，嘴角扯出一個職業化的弧度。

電梯里，市場部的張經理正在和助理討論季度報表，看到他進來立刻熱情地打招呼：“老程！聽說環城高速那個項目批下來了？恭喜啊！“

“團隊合作的結果。“程立遠謙虛地說，手指在西裝口袋里蜷縮起來。

“今晚慶功宴你可不能缺席啊，“張經理拍拍他的肩，“王總特意囑咐要好好犒勞你們設計部。“

程立遠想起早上對小雅的承諾，胃部一陣絞痛：“當然，一定到。“

電梯停在28樓，他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問好。在所有人眼中，程立遠都是那個事業有成的模范精英——三十五歲就當上設計總監，手握幾個政府重點項目，前途無量。沒人知道他家里已經三個月沒有笑聲了，沒人看見他半夜躲在書房灌威士忌的樣子，更沒人了解他衣櫥深處藏著的抗焦慮藥。

辦公室寬敞明亮，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際線。程立遠放下公文包，目光落在桌面的相框上——小雅六歲生日時拍的，她騎在他脖子上，兩人都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時候蘇雯還會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他們父女倆。

“程總監，九點半的會議資料。“助理小王輕輕敲門，放下一疊文件，“王總說想先跟您單獨談談。“

“知道了。“程立遠翻開文件，卻看不進任何一個字。他的視線不斷飄向手機屏幕——蘇雯已經三天沒回復他的任何信息了。

王總的談話內容不出所料：環城高速項目成功后，董事會決定提拔他擔任副總裁，年底生效。這原本是他夢寐以求的晉升，現在卻只感到一陣空虛。

“對了，“王總臨出門前回頭說，“今晚的慶功宴周永昌也會來，你們是老同學，正好敘敘舊。“

程立遠的笑容僵在臉上。周永昌，他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現在的商業競爭對手，更是導致他和蘇雯關系破裂的導火索。三個月前那場該死的同學聚會，如果不是周永昌故意灌醉他，如果不是那個莫名其妙的KTV包廂，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蘇雯看到的那些照片...

“我會準時到的。“他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回到辦公室，程立遠鎖上門，從抽屜深處摸出藥瓶。兩片白色藥片躺在掌心，他干咽下去，靠在椅背上等待藥效發作。醫生說過這藥會讓人昏昏欲睡，但總比在重要會議上驚恐發作要好。

手機震動起來，是蘇雯發來的消息。程立遠幾乎是撲過去點開的，卻只看到一行冰冷的文字：“記得交小雅的鋼琴學費。“

他盯著屏幕，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辦公室的墻壁似乎在向他壓來，呼吸變得困難。藥效不該來得這么快，除非...

程立遠掙扎著站起來想按呼叫鈴，卻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見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來電顯示是“周永昌“。

然后世界陷入了黑暗。

當程立遠再次醒來時，刺眼的白光讓他本能地閉上眼睛。他躺在一張硬邦邦的床上，手腕上連著某種監測設備。不是醫院，房間沒有窗戶，墻壁是詭異的灰白色。

“醒了？“一個陌生的男聲從角落傳來。

程立遠勉強撐起身體，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手里拿著平板電腦。男人戴著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平靜得可怕。

“這是哪里？我怎么了？“程立遠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安全的地方。“男人站起身，遞給他一杯水，“我是林志遠博士。你在辦公室經歷了量子意識共振現象，簡單說，你的大腦接收到了不該接收的信號。“

程立遠沒有接水杯：“什么鬼話？我要見我的家人。“

林志遠嘆了口氣，在平板上點了幾下，然后轉向他：“先看看這個。“

屏幕上播放的是一段監控視頻：程立遠的辦公室，他倒在地上抽搐，然后突然靜止。幾秒鐘后，他的身體詭異地懸浮起來，離地約十公分，持續了近半分鐘才落下。更恐怖的是，監控畫面出現了明顯的扭曲，仿佛空間本身被某種力量彎曲了。

“這不可能...“程立遠的聲音發抖。

“還有更不可能的。“林志遠切換畫面，顯示出程立遠的大腦掃描圖，“你的海馬體和前額葉皮層有罕見的量子態活動，這意味著你能感知到普通人感知不到的東西。“

“我是建筑設計師，不是物理學家。“程立遠掙扎著下床，“我要回家。“

“家？“林志遠突然笑了，“程先生，你知道自己昏迷多久了嗎？“

程立遠僵住了。

“三天。“林志遠走向門口，“三天里，你的公司宣布你因健康原因離職，你的銀行賬戶被凍結，而你的妻子和女兒...“他停頓了一下，“她們已經搬走了。“

門打開前，林志遠最后看了他一眼：“歡迎來到真實世界，程先生。你所謂的'生活'，從來都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