鈦合金靴跟叩擊石階，驚飛了檐角蹲守的機械雀。林葉抬頭，“青霄觀“三字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銅綠。

全息導航顯示，這里是地球最后一座全真道觀，藏在喜馬拉雅褶皺帶的云霧里。

觀門緊閉，唯余棋子落枰的輕響，一聲又一聲，叩擊著光陰的石盤。中年道士端坐于一方苔蘚侵染、的石礅前，灰白色的道袍，木簪斜挽一縷灰發。

青石棋枰上，黑白二子縱橫交錯如星圖，又似兩軍對壘。林葉上前，氣息在極寒的空氣里凝成一團短暫的白霧。他躬身微揖：“道長，勞駕通傳，晚輩林葉有緊急要務求見觀主?！?

道士修長、指節泛白的手捻起一枚黑子，穩穩落在“天元”左翼之位?！班?。金石之音在寂谷中如冷水滴落深潭。“待此局終?！币粽{毫無波瀾，依舊專注于指尖與枰面間的方寸天地。

林葉垂手立于一旁，目光掃過石桌對面光潔如洗的石礅與空落庭院——對手是何人？自己？

道士如石雕盤坐。道士唇邊漾開一絲極淺的漣漪：“并非與人弈，”他抬起眼，瞳孔深處蘊藏的不是清澈洞見，而是一種類似山澗寒星的光芒，“與…天下弈?！痹捯袈?，寬袖隨隨意意一揮，拂向那緊閉的厚重木門，“去吧?！?

“吱——呀——嘎……”門軸發出喑啞的呻吟，沉重而撕裂。它推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

門內鋪陳著舊時光的印跡。庭院中央，一位白發勝雪、面容被溝壑般的皺紋分割的黑袍老道士，正執一柄近乎與身齊高的泛黃老竹帚在掃著地板。

“施主所求，可是那所謂的探索宇宙盡頭之事?！崩系朗块_口。

“您既然已經知道了，就請您幫我解答心疑慮吧。”

沙沙……沙沙……他并未抬頭。

“三千寒暑，”他喉間低沉地滑過一聲喟嘆，“浮生如蟻，反復計較‘險厄’、‘損益’、‘存亡’……何曾俯首，試問一句‘天旨’何在？”

林葉默然。左手抬至頸側，“咔噠”一聲，解鎖磁吸扣。厚重的鈷藍色納米防輻射斗篷沿肩滑落，被他隨手搭在庭院冰冷的石鼓墩上。

黑色緊身制服勾勒出緊繃的輪廓，胸前一塊古玉璧狀的玄青裝置懸浮起來，核心處幽藍色的粒子流如同逆時針旋轉的微型星河——那是普羅米修斯號量子物理部門首席的身份核心與緊急星鏈通訊節點。

老道士忽然停了帚，轉身引他到廊下石桌旁。粗陶壺里的茶湯正冒熱氣，倒在碗里泛著琥珀色的光，飄著兩片蜷曲的茶葉。“坐吧，喝口茶。這茶采自崖壁石縫，根須扎在千年凍土里，苦是苦，能定神?！?

林葉端起茶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面，緊繃的肩背松了些。“我正面臨抉擇，”他呷了口茶，苦澀漫過舌尖，“我想知道那探索宇宙的行動是對還是錯?！?

“對錯？碗中倒映的天空，是實相還是虛影？”

他輕輕提起茶碗，渾濁的茶湯晃動著微瀾，茶沫在邊緣聚散浮沉。

“你看這茶湯翻滾如星云，”他手腕微傾，幾滴滾燙的茶水濺落在泥土夯實的方磚上，滲入微不可查的縫隙，如同墜入虛空，“一滴水落塵埃，你可問它對錯？不過是因緣聚合，順勢而流?！?

老道士放下碗，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緩緩攤開五指，仿佛托住了某種無形的重擔：“探索盡頭的心，如大鵬振翅。其力攪動九天罡風，折落的鱗羽，壓在凡人肩上，是重負亦是星火。你說‘行動’，可知這雙翼一展，卷起的是生機還是劫灰？”

他的視線轉向破舊小窗外沉浮的月光，聲音越發縹緲：“道化萬物，無邊無際。有生之涯追逐無涯之宙，本是燭火燃向混沌之海?；鹈缣鴦?，你問它燃得對不對？燒盡的灰埃下，或許埋著新的芽，或許只留下焦土一片……”

老道士收回目光，瞳孔深處映著林羽緊鎖的眉峰：“你碗中茶的苦，是你嘗的苦。盡頭路上散落的塵，是生民骨血磨成的塵。執燭前行若只見遠方星輝而漠視腳下深淵，此燭便成了焚天業火，照亮的不是前路，而是眾生血淚映出的無邊黑暗——那便不是尋道，是入魔了?！?

他枯槁的手指突然點了點自己心口，又指向林葉劇烈搏動的心臟：“問道不在盡頭之星，在執燭之手，在捧碗之心。掌中燭火可焚天亦可暖夜，其力無錯，其用存乎一心。”

老道士的氣息悠長如亙古長嘆，重新端起了涼掉的茶湯：“宇宙盡頭的答案不會在你碗里。但你飲下這口茶時，是惶恐還是篤定？是悲憫還是執妄？答案在你心頭血里滾著，燙著呢?！?

他將渾濁的茶水一飲而盡，喉結滾動咽下的仿佛不是茶，是漫天星河壓住的抉擇沉沙。唯有碗底沉積的碎葉，如星骸般無聲寂靜。

正殿檐下一口巨大的古銅鐘被不知何來的穿堂風擦過，發出一聲低微得幾乎無從察覺的“嗡……”，沉悶悠遠，仿佛群山在無聲地回應。

“爾等可曾相信，”老道士渾濁的目光穿透那片濃縮的深空微塵，緩緩抬起，似乎要洞穿道觀那沉重的椽檁，投向那無盡的、幽暗的宇宙深寒，“三個月前，你們飛行器在半人馬座α星塵云，在雙星殘骸引力撕裂帶上的那“黑色方碑”真以為是自然形成的？”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碑面如鏡，紋理如符，立定塵沙億萬年不移……這般法度森嚴之物，豈非刻鑿于虛空，立意在光陰之上？”

恰在此時，山風驟然化為失控的猛獸！狂野地撞擊著雕花木窗和厚重的門板，發出令人心悚的“哐哐”巨響。殿外那棵幾人合抱、枝干虬結如龍鱗的千年銀杏樹，萬千金黃葉片被這股狂暴的天地之氣裹挾，化作一場真正的暴烈的黃金風暴！葉片如同燃燒的符箓，猛烈地撲進大殿之中，紛紛揚揚。

“回吧，少年人。”

“倘若執意要撞開那道‘天門罅隙’至少…要給普羅米修斯號安個后視鏡。”

步出山門，鈦合金靴跟敲擊冰冷石階的聲音在空谷中回蕩，顯得異常孤寂。那只羽翼鍍著銀光的機械銅雀無聲地落回檐角一只斷裂了一只爪子的石制螭吻獸首上。

林葉站在最后一級石階邊緣，冰冷的山風鉆入領口。指尖輕觸，幽藍的微光點亮屏幕，他的目光瞬間凝固——信號指示區域不再是代表星鏈連接的活躍星群圖徽，也非紅色的受限圖標。

空白！

一個最原始、也最令人心底發毛的提示符孤零零地烙在屏幕頂端：“無服務-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