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五彩鎮的路上。

越野車碾過碎石路面的震動順著座椅傳遍全身，李榮耀盯著導航儀上閃爍的光點。

高家村在地圖上不過是個芝麻大的紅點，此刻卻像枚生銹的圖釘，扎在五彩鎮東南的褶皺里。

車窗外，暮色正把丘陵地貌染成青灰色，零星幾戶農舍亮起燈火，在暮靄中浮沉如孤島。

“李哥，縣疾控中心的周婷組長又催了。”尹力舉著電話從駕駛座回頭，后視鏡里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縣疾控中心流病科周婷的聲音裹著電流雜音傳來：“畜牧站剛報的急癥，高大勇的豬開始發病，據王站長介紹，癥狀跟高小杉和高老蔫家的情況一樣，之前的病死豬都處理了，要想看新鮮的，現在就是機會。高大勇的情況還不清楚，我們也正在往高家村趕。”

李榮耀意識到疫情正在擴散。

李榮耀剛要開口，坐在后排的張亮合起保溫杯，清了清嗓子，說：“先去鎮衛生院。”

尹力和李榮耀都愣了一瞬，張亮慢悠悠地說：“讓各級防疫員和接診醫生到會議室集合，我要聽整體情況匯報。”他西服袖口的金屬扣閃著冷光，差點劃到李榮耀放在座椅邊的采樣箱。

“應該直接去高家村。”李榮耀按住即將傾倒的冰排，“病豬可能攜帶2型鏈球菌，在發病活體身上是黃金采樣期，等聽完匯報再過去，影響采樣效果。”

“現場工作要講程序。”張亮打斷他，指尖在保溫杯上敲出悶響，“我們是省里派來的專項組，代表省疾控的形象。先聽取基層匯報，再部署工作，這才是規范流程。”

李榮耀的博士生楊森見導師臉色不對，適時反問：“所里還有這種規定？我來得晚，都沒聽說過。”

于翔附和：“我也沒聽說過。”

李榮耀：“的確沒有張所說得這種規范流程的紙質及電子文件要求。”

張亮語塞，他沒想到李榮耀師生會這么反駁他，“這，這中規范流程都是日常總結出來的。”

尹力突然猛打方向盤，流調車在土路上劃出半道月牙。“張所，去年泔水豬場暴發口蹄疫，您可不是這么說的。”他盯著后視鏡里張亮驟然變色的臉，“當時您說‘病毒不會按流程發病’，帶著我們連夜翻墻進養殖場采樣。當時那樣做不會是因為有記者跟著吧？”

車廂陷入詭異的寂靜，只有導航儀的機械女聲在報站：“前方五百米右轉，進入高家村道路。”

尹力笑嘻嘻地說：“啊呀，張所，剛才設置導航時，目的地就是高家村，這馬上就到了，要不先把李哥和兩個博士生放到高家村村口，我再把您送去市疾控中心給定地招待所？”

張亮知道尹力因為之前調組地事一直跟他不對付，但沒想到他會這么跟他作對。作為專家組的組長，張亮不想成為光桿司令，只能忍著怒氣，臉上擠出笑意，“先去高家村。”

等尹力將流調車停在高家村村口，周婷已經在大槐樹下等著了。

李榮耀推開車門，夜風裹著豬糞味灌進來。

“楊森、于翔，帶采樣箱和解剖工具。”

李榮耀先跳下車，他的兩個博士生緊跟其后，尹力剛要下車，被張亮叫住，“尹力，我們去招待所！”

“啊？你要把李哥他們扔在高家村？”尹力不可置信地反問。

“別說那么難聽，咱們是分頭行動，就一個采樣，需要整個組都留下嗎？”張亮隨手把車門關上，“不先聽取各家匯報怎么能全面掌控疫情信息？尹力你的任務是對病患個案進行流調，不要在高家村耽擱。”

尹力降下車窗，對李榮耀喊：“李哥，你這邊大約什么時候能結束？我來接你。”

李榮耀拎著采樣箱，“不確定，到時看情況，你不用管我，結束后我搭周組長的車回招待所。你那邊有什么情況及時跟我電話聯系。”

高家村，高大勇家的豬圈。

縣疾控中心的周婷、畜牧站站長王前進以及李榮耀和他的兩個博士生楊森、于翔都在。

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曬著高家村后山的豬圈，鐵皮頂棚被曬得發燙，空氣里彌漫著腐臭與鐵銹混合的怪味。

周婷看著柵欄里那頭編號為018的母豬。它側躺在發黑的泥地上，四肢不自然地抽搐著，脖頸處潰爛的傷口爬滿蛆蟲，每喘一口氣，暗紅色的血沫就從嘴角滲出來，在干裂的泥地上洇出細小的紋路。

“第三天了。”王前進抹了把額頭的汗，塑料鞋底踩在豬糞上發出黏膩的聲響，“從高小杉家開始，每天都有兩到三頭出現癥狀。這頭是今早剛倒下的，體溫計差點在它嘴里爆表。”

李榮耀蹲在水泥槽前，防護服拉鏈一直扯到下巴頦。他示意博士生楊森打開采樣箱，不銹鋼器械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關節腫脹度超過正常值三倍，眼瞼結膜出血點呈噴射狀分布。”他忽然伸手戳了戳母豬鼓脹的腹部，病豬猛地抽搐起來，發出類似破風箱的嚎叫，“皮下水腫已經蔓延到腹腔，楊森，記下來。”

“老師！”于翔突然指著豬圈角落驚呼。

三只原本蜷縮在陰影里的小豬崽正歪歪扭扭站起來，它們的右后腿以詭異的角度向外翻折，像被無形的手掰斷的木偶。其中一只突然用前腿拖著身子往前挪，潰爛的蹄殼在地面拖出兩道血痕。

周婷感到后頸汗毛豎立，她見過太多人畜共患病案例，但這種集體性神經癥狀仍讓她脊背發涼。

王前進已經抄起捕獸網沖了過去，塑料網兜剛碰到小豬，那畜生突然扭頭咬住網眼，暗紅色唾液順著尼龍繩往下淌。

“別碰活體！”李榮耀厲聲喝止，“2型鏈球菌的莢膜多糖會通過破損皮膚感染！”

話音未落，王前進突然踉蹌著后退兩步。他帶著橡膠手套的手像被針扎了一下。

“王站長！”周婷撲過去要拽他胳膊，卻被王前進反手推開：“沒事，別管我！先看那頭死的！”

眾人這才注意到豬圈最里側躺著頭成年公豬。它眼睛渾濁地睜著，四肢僵直呈反關節狀。李榮耀戴上雙層手套，從采樣箱取出解剖刀：“王站長，麻煩幫一下忙，按住后腿。”

王前進扯過鐵鍬壓住公豬腫脹的右后腿。李榮耀的刀鋒剛劃開腹部，暗紅色積液便順著肌肉紋理汩汩涌出。

楊森舉著相機的手微微發抖，鏡頭里，李榮耀用鑷子夾起一片肝組織，紫黑色的病灶邊緣已經出現液化壞死。

“脾臟腫大到正常三倍，淋巴結切面呈大理石樣變。”李榮耀的聲音在防護服里顯得悶悶的，“于翔，取心包積液做涂片。“

突然，于翔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空氣：“老師！心臟！”

所有人都湊了過去。在公豬紫黑的心臟表面，密密麻麻的黃白色膿皰如同撒在腐肉上的鹽粒，其中最大的一個正在滲出渾濁液體。

李榮耀用棉簽蘸取少許涂在玻片上，放在便攜顯微鏡下調整焦距。

“革蘭氏陽性球菌，成短鏈排列。”他直起身，防護面罩上蒙著層白霧，“典型的豬鏈球菌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