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即使“夜闌”的冷氣開足馬力,也難以驅散窗外城市蒸騰的、令人窒息的悶熱。夜空是渾濁的紫紅色,不見星月,只有厚重的云層低低壓下來,醞釀著一場遲來的、仿佛要滌蕩一切的暴雨。店內的爵士樂也比往日低沉,薩克斯風慵懶的調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李哲坐在吧臺,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杯壁,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壓抑的天空上。距離保險箱事件已過去數周,言師傅表面恢復了往日的沉靜,但李哲和小滿都敏銳地感知到,那平靜之下多了一份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等待與緊繃。就像此刻的天氣,風暴在無聲地積蓄力量。
小滿正小心翼翼地給一位熟客打包剛出爐的“海鹽焦糖撻”,臉上努力維持著笑容,眼神卻時不時飄向言師傅。言師傅站在吧臺內側,背對著眾人,正極其緩慢、極其專注地擦拭著一只古董黃銅手沖壺。他的動作一如既往的沉穩,但李哲注意到,他擦拭壺身某處復雜雕花的時間,似乎比平時長了一點點。
門鈴響起,聲音在悶熱的空氣中顯得有些刺耳。
進來的不是熟客。來人是個中年男人,約莫五十歲上下。他身形挺拔,穿著剪裁精良但略嫌陳舊的深灰色西裝,頭發一絲不茍地向后梳攏,露出飽經風霜卻銳利如鷹隼的額頭。他的眼神,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刀,一進門就精準地釘在了言師傅的背影上。他手里拎著一個磨損嚴重的舊式公文包,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沒有找座位,也沒有看菜單,徑直走到吧臺前,在距離言師傅僅兩步之遙的地方站定。一股無形的、混合著舊皮革、塵土和某種冰冷金屬氣息的氣場瞬間彌漫開來,壓得吧臺附近的空氣都沉重了幾分。幾個熟客下意識地停下了交談,疑惑地看向這個明顯帶著強烈目的的不速之客。
小滿的笑容僵在臉上,打包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警惕地盯著來人。
言師傅擦拭銅壺的動作,終于停了。他沒有立刻轉身,只是脊背似乎比剛才挺直了一分。
“言懷瑾。”中年男人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金屬片刮過硬物,清晰地穿透了爵士樂的背景音,帶著一種壓抑了太久、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刻骨寒意。“二十年了。我找了你二十年。”
這個名字——言懷瑾——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哲和小滿心中激起驚濤駭浪!他們從未聽過言師傅的全名!更沒想過這個名字會以這樣一種充滿恨意的方式被叫出來!
言師傅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平靜。但李哲和小滿都看到了,在他轉身的瞬間,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洶涌。他握著黃銅壺的手指,指節同樣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
“沈拓。”言師傅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許久未上油的齒輪在轉動,“久違了。”
名叫沈拓的男人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目光像探針一樣刺向言師傅:“久違?呵,言懷瑾,你倒是躲得清靜!二十年!‘燈塔’倒了二十年!曉薇……她在地下也躺了二十年!”“曉薇”這個名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血淋淋的痛楚。
“燈塔”?李哲的心臟猛地一沉!保險箱照片背面那模糊的“燈塔…”字樣!那個模糊的女性剪影!這就是“她”的名字?曉薇?
“沈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言師傅的目光掃過周圍神色各異的客人,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勸阻,“我們……”
“不是說話的地方?!”沈拓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壓抑的怒火終于沖破冰層,“當年在‘燈塔’的指揮室里,你對著全組人保證的時候,怎么不挑地方?!你拍著胸脯說‘計劃萬無一失’,說你會把曉薇他們安全帶回來的時候,怎么不挑地方?!言懷瑾!你知不知道,‘萬無一失’四個字后面,是我妹妹的一條命!是七個家庭的支離破碎!”
他“啪”地一聲將那個舊公文包砸在吧臺上,震得幾個咖啡杯叮當作響。他顫抖著手拉開拉鏈,從里面掏出一個用透明密封袋裝著的東西——赫然是那枚墨藍色、蝕刻著復雜齒輪星圖紋樣的冰冷徽章!正是保險箱夾層里的那一枚!
“看看!還認得它嗎?‘燈塔計劃’首席工程師的徽章!代表著最高權限和責任!”沈拓將那徽章重重拍在吧臺上,金屬撞擊木頭發出一聲悶響,如同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它沾著曉薇的血!沾著所有人的血!你欠她的,欠那些人的,不是一句‘對不起’,也不是躲在這個小咖啡館里裝什么世外高人就能還清的!是時間!是整整二十年被偷走的人生!你拿什么還?!你告訴我!!”
沈拓的咆哮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充滿了痛苦、怨恨和無盡的質問。整個咖啡館死寂一片。爵士樂不知何時早已停止,只有咖啡機殘留的蒸汽發出微弱的嘶鳴。所有客人都目瞪口呆,連呼吸都屏住了。小滿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想沖過去擋在言師傅面前,卻被李哲一把按住了手臂。李哲的眼神銳利而沉重,對他緩緩搖頭——此刻介入,只會火上澆油。
言師傅站在那里,承受著沈拓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指責。他的臉色在吧臺暖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李哲清晰地看到,言師傅垂在身側的手在微微顫抖,那雙總是洞察人心的眼睛,此刻翻涌著巨大的痛苦、深不見底的愧疚,以及一種被舊日陰影完全吞噬的沉重。他仿佛被釘在了原地,被沈拓口中那個叫“曉薇”的名字和“燈塔計劃”的慘劇,拖回了二十年前那個絕望的瞬間。
“我……”言師傅的聲音極其沙啞,仿佛從干涸的井底擠出,“…從未忘記。”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眼神卻避開了那枚刺眼的徽章,也避開了沈拓燃燒著仇恨的目光。“沈拓,我欠曉薇的,欠所有人的,我認。但這里……”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驚恐或疑惑的客人,“…這些人,與往事無關。”
“無關?”沈拓冷笑,目光如刀般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又落回言師傅身上,“你躲在這里,用這些溫情脈脈的把戲麻痹自己,假裝在‘療愈’別人?你配嗎?!一個連自己承諾都守不住、害死至親至信之人的懦夫,有什么資格去修補別人的人生?!”他的話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言師傅最深的傷口,也將在場所有人卷入了一場關于信任與過去的巨大風暴中心。
“沈拓!”言師傅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強壓著憤怒與痛苦的顫抖,他終于迎上了沈拓的目光,眼中那片深藍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翻滾著驚濤駭浪,“夠了!我說了,這里不是‘燈塔’!這些人是我的客人!出去!現在!立刻!”他指向門口,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身體卻挺得筆直,如同一道最后的防線,死死守護著“夜闌”這片最后的凈土。
這是李哲和小滿從未見過的言師傅——情緒如此劇烈地波動,甚至帶著一絲失控邊緣的決絕。
沈拓死死盯著言師傅,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不甘與怨毒。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了火藥味,一觸即發。良久,沈拓猛地一把抓起吧臺上的徽章,塞回公文包,拉鏈拉得刺耳。他最后剜了言師傅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對方生吞活剝。
“言懷瑾,這事沒完。”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聲音冰冷刺骨,如同最后的詛咒。“你躲不了一輩子!欠下的,總要還!”
說完,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出咖啡館,木門在他身后被摔得震天響,風鈴發出一陣凄厲的亂響。
咖啡館內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暖黃的燈光依舊,咖啡的香氣仍在,但有什么東西,被徹底打碎了。客人們面面相覷,眼神中充滿了震驚、疑惑、恐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猜忌。剛才那場充滿火藥味和駭人指控的對峙,那些關鍵詞——“首席工程師”、“燈塔計劃”、“害死至親”、“欠一條命”、“懦夫”——像無形的毒刺,深深扎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小滿猛地掙脫李哲的手,沖到言師傅身邊,聲音帶著哭腔:“言師傅!他胡說八道!那個瘋子……”
言師傅卻抬手,輕輕按在小滿的肩膀上,阻止了他后面的話。他的身體晃了一下,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臉色蒼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片洶涌的深藍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看了一眼周圍沉默而復雜的目光,沒有解釋,沒有辯解,只是極其疲憊地、低低地說了一句:“抱歉,擾了各位的清靜。今晚的咖啡,算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向咖啡館后方的休息室。那背影,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前所未有的單薄、沉重、孤獨,仿佛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隨時可能將他壓垮。
李哲沉默地看著言師傅消失在門后,又看向吧臺上那杯早已冷透的美式咖啡。他聽到旁邊卡座里,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客人壓低聲音對同伴說:“…聽到了嗎?‘害死至親’?‘首席工程師’?我的天…這咖啡館老板到底什么人啊?不會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過去吧?感覺好危險……”同伴也一臉驚魂未定地點頭。
流言,如同窗外那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第一滴冰冷的雨,已然落下。信任的基石,在“燈塔”倒塌的陰影和“懦夫”的指控聲中,悄然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風暴的中心,“夜闌”咖啡館在死寂中搖搖欲墜,而真正的狂風暴雨,還在云層之上無聲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