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夕陽的金輝穿過老槐樹的縫隙,在聚香居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何青云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指尖觸到鬢角的碎發時,才發現已被汗水濡濕成一縷縷。
案板上最后一批鹵鴨掌正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入釉面陶甕,深褐色的鹵汁咕嘟作響,升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前的視線,也讓月白色細棉布裙上的幾點鹵汁顯得格外清晰。
“平安,把明日要鹵的豬心泡進清水里,記得多換兩遍水去血水。”
她的聲音帶著午后持續忙碌后的沙啞,尾音微微發顫:“我去后院透透氣,灶膛里的火看著些。”
話音未落,正端著空碗從堂內走出的李重陽突然發出一聲悶哼,腳步踉蹌著撞向灶臺,手中的粗瓷碗哐當墜地。
碎瓷片濺起時,他已用手掌撐住冰涼的陶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劇烈的咳嗽從胸腔里傳出,震得肩頭微微顫抖,蒼白的臉頰卻反常地泛著病態的潮紅,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在夕陽下閃著細碎的光。
“重陽?“何青云心頭猛地一沉,快步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指尖剛觸到他的額頭,那異于常人的滾燙溫度就讓她驚得縮回手,那絕非平日裝病時的微涼,而是實打實的高熱。
“怎么突然病成這樣?早上還好好的......“
她的聲音里透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急促地沖里間喊道:“平安!快備上驢車,送重陽去看大夫!“
到了醫館,陳大夫捻著山羊胡俯身診脈時,何青云才注意到李重陽攥著她袖口的手指正微微發抖。
黃銅藥杵在藥碾子里研磨的沙沙聲中,陳大夫沉聲道:“脈象浮數,是風寒入體之象,需用柴胡桂枝湯發汗,再靜養三日。”
他提筆寫藥方時抬眼看了看何青云緊鎖的眉頭:“姑娘也需寬心,令夫君體質本就偏弱,莫要太過操勞傷了自身。”
抓藥返程時,墨藍的天幕已綴滿星子,驢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轱轆聲里,何青云反復摩挲著袖中那張字跡清秀的藥方,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草藥味,心中卻愈發覺得蹊蹺。
聚香居的木門虛掩著,一線暖黃的燈光從門縫里溢出,何青云推門而入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定在原地。
堂內四盞油燈將空間照得亮如白晝,八仙桌上擺滿了豐盛菜肴——紅彤彤的糖醋排骨裹著琥珀色的糖汁,清蒸鱸魚的魚身上撒著翠綠的蔥絲,香菇燉雞的陶缽邊緣還冒著熱氣,最顯眼的是中央一盤用白糖精心雕成并蒂蓮模樣的糯米糕,在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
劉雨蘭系著簇新的青布圍裙從后廚走出,鬢角別著朵剛摘的梔子花,衣襟上還沾著些許面粉。
看到呆立的何青云,她眼角的皺紋笑成了月牙:“傻孩子,站在那兒做什么?”
她快步上前拉住何青云的手:“今日是你十五歲生辰,也是及笄之日,娘怎會忘?”
何青云的目光順著她的指向望去,只見雪白的墻壁上新掛了幅紅綢,雖然質地普通,卻在昏暗的堂屋里顯得格外喜慶。
記憶深處的碎片突然拼湊完整,原主的生辰確實在農歷五月,只是穿越后的這一年多,她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早已將此事拋到九霄云外。
“你爹在時總念叨,”劉雨蘭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伸手輕撫紅綢邊緣,“說等你及笄時,定要請鎮上的繡娘做身好衣裳,辦場最體面的及笄禮……如今雖簡陋了些,也算圓了他的念想。”
何青云的視線掃過滿桌菜肴,突然想起李重陽摔倒時那反常的高熱,那分明是用暖水袋焐出來的溫度!
她猛地轉頭看向坐在桌邊矮凳上的李重陽,對方正心虛地用帕子掩著嘴咳嗽,察覺到她的目光后,竟像個做錯事的孩童般迅速低下頭,耳根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
“李重陽!“何青云叉著腰,語氣里的嗔怪被難以抑制的笑意沖淡,“你又裝病?“
“我......”
李重陽干咳兩聲,從袖中摸出個用藍布包裹的長條形木盒,遞過來時指尖還在微微顫抖:“我與嬸嬸商量了好幾日,想給你個驚喜,又怕你惦記著生意不肯關店,只好出此下策......”
木盒打開的剎那,一股清淡的檀香味飄散開來。
只見里面靜靜躺著一支打磨得溫潤光滑的檀木簪,簪頭用細巧的雕工刻著朵含苞待放的蓮花,花瓣邊緣甚至能看到細微的紋理。
何平安見狀連忙遞上一個油紙包,牛皮紙上還印著鎮上文具鋪的商號:“姐,這是我用平日里幫人抄書攢的錢買的狼毫筆,你教我認字時說過,好筆寫出來的字都帶風骨。”
何小丫則踮著腳尖,將一串用彩線仔細穿起的野果子掛在她手腕上,那是山里最甜的紅果,被她挑了最大最紅的三十顆,此刻在燈光下像一串迷你的紅寶石:“姐姐你看,這是我在白云山最高的那棵樹上摘的,最紅的都給你留著!”
劉雨蘭從貼身的衣襟里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紅布,層層打開后,里面露出一枚樣式古樸的銀鎖片。
鎖片邊緣刻著纏枝蓮紋,雖因常年佩戴而有些磨損,卻依舊光亮:“這是你出生那天,你爹用第一次打到野鹿換的錢打的,說戴著能保平安......”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作一聲輕嘆,“娘沒本事,讓你從小跟著受苦了......”
何青云摩挲著手腕上硌人的野果串,又捏著那支觸手生溫的檀木簪,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澀。
在現代獨自經營超市的那些年,生日不過是日歷上普通的一天,父母去世后甚至連碗長壽面都難得吃上,從未想過,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古代,竟有人偷偷記著她的生辰,為她備下這樣一場帶著煙火氣的驚喜。
“傻孩子,哭什么呀。”
劉雨蘭用袖口替她拭去不知何時滑落的淚珠,將銀鎖片輕輕系在她頸間:“從今日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往后做事要多想想自己,別總顧著我們。”
李重陽忍著笑遞過一面磨得光亮的銅鏡:“及笄之禮哪有不梳妝的道理?快讓雨蘭姨給你簪上這蓮花簪。”
當檀木簪穿過烏黑的發絲時,何青云看著銅鏡中那個身著素裙、鬢插蓮花的少女,突然清晰地意識到,這不僅是一場簡單的生辰宴,更是家人給予她的真切祝福。
她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時惶恐不安的異鄉客,而是真正成為了何家的一份子,有了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安心停靠的港灣。
“謝謝你們......”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些,目光掃過眼前笑得真切的家人,最終落在假裝咳嗽的李重陽身上:“不過李重陽,裝病騙我可是要受罰的!
“明日起,后廚所有的臟活累活,都歸你一人包辦了!”
“遵命,何老板。”李重陽立刻拱手應下,低垂的眼簾掩不住眼底狡黠的笑意。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變得格外皎潔,透過窗欞灑在桌上的糯米糕上。
何青云咬著何小丫喂過來的甜糯糕點,聽著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明日要給她做身新衣裳,看著弟弟妹妹為了一塊排骨笑鬧。
她突然覺得,那些曾以為無法跨越的艱難歲月,在家人圍坐的溫暖燈火里,都化作了此刻舌尖縈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