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豈曰無衣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000字
- 2025-07-15 15:22:53
德勝門外
(永和八年,五月初一,卯時三刻)
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京城巍峨的城墻在熹微的晨光中顯露出巨大的輪廓。
德勝門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喧囂的人聲、孩童的嬉鬧、小販的叫賣交織成一片繁華的音浪,在巨大的城門前沖撞、翻滾。
黃土夯實的場地被清理得一塵不染,彩旗沿著通道插得星羅棋布,迎風獵獵。
城門口臨時搭建的宣諭高臺上,御座空懸,象征著天威俯瞰。
觀禮席上,閣老方獻夫紫袍玉帶,面沉如水;御前大總管太監李德全,面白無須,雙手攏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數位頂戴花翎的勛貴端坐其中,目光大多投向場中一人。
唯有兵部派來的尚書郎,眼角余光不時瞥過肅立在不遠處的那片紅色方陣。
場地中央,巡閱使團已列隊完畢。
北靜王世子水溶立于最前,頭戴七梁冠,身著御賜麒麟紫袍,俊逸挺拔如玉山之峙。
他身后一步之距,站著國子監博士范鎮,一身深青直裰外罩玄色騎裝比甲,沉穩如山岳。
再側后方,寧國府世職將軍賈珍那身新打制的鎏金柳葉甲胄,在初升的陽光里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光暈,他微抬著下巴,努力維持著威嚴。
人群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那明晃晃的金甲吸引,引來看熱鬧百姓的低語和低笑。在那光華邊緣的陰影里,一身墨綠色低階戎服的賈琰,如同融入了背景。
他捧著一摞厚厚的卷宗名冊,謙恭地微低著頭,目光卻如同藏在鞘中的匕首,借著翻動紙頁的間隙,無聲地切割著整個場景的細節。
離他們數丈開外,是護衛的銳健營。
三百精卒列成軍陣,身著皇家儀仗專用的赤紅戎裝,金線滾邊,虎豹云紋在光線下若隱若現。
他們靜立如鐵鑄的叢林,腰桿筆挺,佩刀帶弓,眼神直視前方,空洞而冰冷。
沒有一絲喧嘩,沒有一絲躁動。一種鐵與血浸淬出的沉凝煞氣,無聲地彌漫開,壓過了四周的喧囂。
勛貴席上幾個養尊處優的老爺,沒來由地覺得清晨的微風中裹挾著一絲寒意,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
“鐺——!”
一聲渾厚悠遠的鐘鳴響徹云霄,將所有嘈雜瞬間壓滅。天地間只剩下肅穆。
緊接著,莊嚴肅穆的雅樂奏響!
編鐘渾厚,笙簫清越,磬音悠揚,《承和之章》的磅礴樂聲彌漫開來,將德勝門內外籠罩在“圣朝文德澤被四方”的宏大樂章之中。
樂聲甫歇,御前大總管太監李德全展開明黃卷軸,尖利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清晰地在所有人耳邊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乾坤浩蕩,德澤無疆;邊陲將士,忠勇奮揚!朕心系赤子,特遣天使代行,播德朔漠,慰我戍旅,彰吾皇仁!……敕命北靜王世子水溶為宣慰正使,副使范鎮、監軍賈珍等代天巡閱九邊武備,考校軍紀,務求實察,克竟厥功!……欽此!”
敕文駢儷華美,字字句句皆是皇恩浩蕩,文德昭彰。
賜物儀式緊隨而至。
小太監捧上一柄尺余長短、精金鍛造、九旄飄飄的“御賜節鉞”,交到水溶手中。
世子肅然躬身,雙手高舉接過,象征代天巡狩的無上榮光。隨后,一面玉璧呈上,澄澈如冰的玉石上,御筆“敷文耀武,德勝于兵”八字銘文在晨光下流轉清輝——這是“文德寶鑒”。
水溶神色凝重地將其收入懷中。
對范鎮,則是一方不大的青玉匾額拓片(上書御筆“文思精誠”)與一卷被明黃綢帶束著的《武備輯要秘本》。
范博士恭敬接取,手指在那書卷的硬質封面上極輕微地摩挲了一下。
輪到銳健營。
李德全象征性地指了指放在周正面前的兩大壇御酒,另有小內侍捧上一盤盤锃亮的青銅符牌。
總管揚聲道:“賜御酒犒軍!賜銳健營全體將士‘德勝符’,佑爾平安!”
護衛指揮使周正抱拳低喝:“末將周正,代全軍將士,叩謝天恩!”
“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百銳健營齊刷刷單膝跪地,動作迅捷如電,怒吼聲匯成一股鋼鐵洪流,震得地皮微顫!
觀禮臺上,有勛貴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最后受賜的是賈珍。
一副通體鎏金、鑲嵌百塊五彩琉璃鏡片、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幾乎能晃花人眼的華麗胸甲被端了上來——“護國金鱗甲”。
賈珍的眼睛瞬間放出光來,搶前一步,臉上綻開的笑容壓不住那分得意忘形,他伸手就想當場比劃比劃。李
德全不易察覺地輕咳一聲,旁邊禮部官員連忙小聲提醒:“將軍,承恩即可,甲胄可隨后再試。”
賈珍這才勉強穩住,用了個自詡威武的姿勢接過金甲,口中含糊謝恩。
勛貴席上傳出幾聲壓低的輕笑,人群中更是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哄笑。
笑聲稍歇,閣老方獻夫緩緩起身。
他須發皆白,面容清癯,聲音沉穩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諸君此行,代天巡狩,宣慰邊陲,考校武備,國器重托,萬民矚望!盼諸君持中守正,明察秋毫,不辭勞苦,務以社稷黎庶為念,播布圣德于朔漠,還報實情于宸聽!此乃至公至仁之大義!功成之日,必有重封!愿爾等協心戮力,不負國恩!”
一番話語,高屋建瓴,全是大義名分,將“巡閱”拔高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水溶應聲出列,長揖及地,朗聲回應:“臣水溶,謹代使團上下,敬領圣訓!必當夙夜匪懈,播德塞北,勤查細訪,以彰圣化,明察實情,定不負皇恩浩蕩,閣老重望!皇天后土,實所共鑒!”
他雙手高舉,仿佛再次托起那面“文德寶鑒”,玉璧的光華映著他年輕而堅定的臉龐,場面肅穆莊重。
為使“播德庇佑”之意通達天地,城外臨時設下祭壇。
檀香裊裊,清煙繚繞。幾名身著玄端深衣的禮部官員,捧著祭文,以特有的抑揚頓挫詠唱起來:
“……伏惟列祖列宗在上,社稷諸神垂鑒,山川龍君俯察!伏乞佑我使臣:路途平坦,風霜無阻;佑我邊陲:狼煙不起,將士綏安;佑我大周:風調雨順,兵戈寧息;佑我國祚:萬世綿延,黎庶永享康泰……”禱詞華美悠長,充滿對和平的深切期許。
在這片祈求安寧的圣潔氛圍中,一些細微的聲響幾乎被忽略:
銳健營肅立太久,輕微的甲片摩擦聲像冰屑刮過。
賈琰假借俯身整理滑落的卷宗,眼角余光捕捉到人群中一個其貌不揚的貨郎袖中手指微動,其指節屈伸節奏異于常人。
而范鎮,在聽到“兵戈寧息”四字時,眼簾低垂的瞬間,右手拇指在袖中與中指極其隱蔽地、迅速地交疊錯開,指尖劃過一個無比簡短卻蘊含凌厲指向的軌跡,快得只有自己感知——那是指向輿圖上一個被反復推演過的峽谷入口!
一種莫名的、混雜著《秦風·無衣》的鐵血韻律,無聲地壓過華美禱詞,重重擂在賈琰的心鼓之上:“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他虛按在腰間禮儀佩劍上的手指,指節因下意識收緊而微微泛白。
祭文描繪的寧靖景象,與他眼底無聲浮現出的——鐵騎踐踏麥田,烽火燒塌茅屋,血水染紅河流……種種預見慘象——劇烈沖撞。
無人注意處,周正的身體重心始終微微前傾,腳掌扣地,如蓄勢待發的弓弦。
他肅立的位置,巧妙地將水溶和范鎮的身影,牢牢控制在視野最安全的警戒扇面內。
雄渾的鐘鼓之聲再次拔地而起,《出車》的慷慨旋律替代了雅樂,帶著征伐的磅礴氣勢。
“時辰已到!起行——!”
禮部官員高唱。
水溶與范鎮登上了那架由四匹毫無雜色、神駿非凡的白馬拉動的鎏金云紋使節車駕。
車前御手穩坐,長鞭一揮。
賈珍早已按捺不住,金鎧嘩啦作響,敏捷地翻上他精心挑選、同樣鑲金綴玉的高頭大馬,鞍轡上的小鈴鐺隨之叮叮當當脆響,引來不少善意的哄笑。
賈琰默不作聲地將卷宗捆縛妥當,動作利落精準。
他走向一匹健壯的黑色騮馬,翻身上鞍,動作有種刻意的樸拙。
坐穩后,他回望了一眼那高聳的“德勝門”城樓。
陽光刺破薄云,為古老的青磚鍍上金輝。在他眼中,它像是一尊即將被未知洪流沖擊的沉默巨獸。
旋即,他收回目光,眼神沉靜如深潭。
周正一聲簡短有力的口哨,銳健營士兵如精密的齒輪般啟動!
隊列無聲裂變,以嚴密的護翼陣型將華麗車駕拱衛其中,裝載著沉重箱篋的車輪也在護衛下吱呀轉動起來。
隊伍緩緩啟動。
使節車駕華蓋如云,賈珍的金甲、周正的精銳身姿,在初升的朝陽下流動著燦爛的光華。
整支隊伍如同一道鋪展的絢麗錦緞,沿著寬闊的官道向北迤邐而去。
禮樂聲、百姓的祝福聲響成一片。
賈琰身處隊列中部,隨著馬匹平穩前行,他的視線最后一次投向人群散去的德勝門方向。
他的目光,最終從那高聳的城樓,緩緩移開。
在腦海深處,那喧囂的鼓樂和肅殺的戰歌都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昨夜梨香院那間小小佛堂里,昏黃的燈火和母親周氏身上淡淡的、常年禮佛留下來的檀香味道。
那是他出發前,去向母親辭行的最后一刻。
周氏并未多言。
這位同樣出身書香、卻在賈家這深宅大院里被歲月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對神佛虔誠的女子,她不懂什么“巡閱武備”,也不懂什么“端陽之危”。
她只知道,她那自小就沒離開過身邊的兒子,要去一個很遠、很危險的地方。
她沒有哭,也沒有拉著手叮囑那些“小心冷暖”的廢話。
她只是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串她盤了近十年、早已被體溫浸潤得溫潤光滑的沉香木佛珠。
珠子不大,色澤暗沉,毫不起眼。
她親手,將這串佛珠,戴在了賈琰的手腕上,纏了兩圈,尺寸剛剛好。
她的手指,在碰到賈琰手腕上那些因練劍而留下的薄繭時,微微顫抖了一下。
然后,她用一種極其平靜、卻又蘊含著一位母親全部力量的聲音,只說了三個字:
“……平安回。”
此刻,馬背上的賈琰,左手下意識地,隔著厚厚的衣袖,撫摸了一下手腕上那串佛珠的輪廓。
珠子隔著布料,仿佛依然散發著母親身上那股讓人心安的檀香。
“前世,我拼盡全力,也不過是為了讓父母能安享晚年。這一世,我卻要靠著一個女人……不,靠著一個又一個的女人,才能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掙扎求生。”
“王熙鳳的‘錢’,崔令儀的‘謀’,長公主的‘權’……現在,又是母親的‘佛’。”
“呵,真是可笑。我自以為在執棋,卻原來……我才是那個被最多人寄予厚望、也拴著最多根線的人。”
“我這條命,早就不只是我自己的了。”
“也罷。”
“既然欠了這么多債,那就在這北疆的沙場上,用敵人的血,連本帶利地……一并償還吧。”
他輕輕夾了夾馬腹,黑騮加快了步伐。
前方,華麗的車駕與賈珍叮當作響的金飾在官道上投下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
官道兩側的田野和遠方起伏的山巒,在天光下顯得寧靜而遼闊。
他輕輕夾了夾馬腹,黑騮加快了步伐。
前方,華麗的車駕與賈珍叮當作響的金飾在官道上投下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
官道兩側的田野和遠方起伏的山巒,在天光下顯得寧靜而遼闊。
然而,賈琰心中,那無聲的《無衣》戰歌愈發嘹亮。
腳下的道路延伸向北方,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一條沉默咆哮、通往鐵與血漩渦的巨大脈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