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沙盤前的盟約
- 紅樓:醉里挑燈看金釵
- 異世烽主
- 4885字
- 2025-07-14 18:17:15
午后陽光斜斜灑入“不言齋”,為靜謐的書房鍍上一層暖金。
崔令儀姿態(tài)端凝地坐在紫檀大案后,案上攤開的是幾份新近謄抄的邸報與邊關塘報,旁邊還散落著幾封用火漆封口的密函。
她手持一支玉管紫毫,筆鋒飽滿,墨色純正——正是御賜的“千秋筆”。
此刻,她正沉浸在筆走龍蛇的韻律中,纖細卻遒勁的筆鋒劃過紙面,勾畫著帝國北疆的藍圖與隱憂。
清冷的眉目間,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專注的愉悅,仿佛已聽見金戈鐵馬在筆下奔騰回蕩。
侍女秋棠悄然入內,垂首立在一旁,直至崔令儀筆鋒微頓,方輕聲稟報:“小姐,外間消息,端陽巡閱使團最終人選定了。”
崔令儀并未抬頭,只以眼神示意。
秋棠會意,一一念來:“主使:北靜郡王水溶,副使:國子監(jiān)博士范鎮(zhèn),副使:寧國府世職將軍賈珍……”
崔令儀聽到這里,唇角牽起一抹極淡的了然弧度。
水溶的尊貴、范鎮(zhèn)的干練、賈珍的……身份,都在情理之中。
此三人組,不失為一個穩(wěn)妥而各有平衡的選擇。
一絲“果然如此”的淺笑似有若無。
秋棠繼續(xù)念道:“……隨行人員: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賈琰,授記室參軍,隨團聽用。”
啪嗒!
那支承載著天子期許與才女心智的御賜“千秋筆”,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重量,驟然從崔令儀纖長如玉的指間滑落!
案上的寧靜被徹底打破。
崔令儀猛地抬起頭,臉上方才的從容專注與那抹淺笑瞬間蕩然無存!
那雙總是蘊著冰雪與星河的眸子,此刻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與匪夷所思的震顫。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平穩(wě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
“你說什么?他也去?!”
秋棠從未見過小姐如此失態(tài),駭?shù)猛撕蟀氩剑瑖肃橹貜停骸笆恰琴Z家那位琰少爺……記室參軍……”
崔令儀沒有看那毀壞的手稿,墨點在她眼中仿佛不存在。
她的心思已翻江倒海,被那突兀的消息徹底攪亂:
內心如火燃燒:“胡鬧!天大的胡鬧!讓他去做一個隨軍記室?抄錄文書、點算人頭的小卒?!這是讓定策千里的宰衡之才去做斥候刀兵之事!何其愚蠢!何其荒謬!”
她迅速聯(lián)想到執(zhí)棋者:“是誰的手筆?水溶?范鎮(zhèn)?不可能!他們沒這份識人之明!是長公主!定是長公主!她把這塊足以奠定未來二十年國勢的‘璞玉’,當作尋常的‘青磚’拋向險境,她到底想干什么?!試探?磨礪?還是有更深的謀算?”
緊迫感攫住了她:“不行!這絕不行!他必須留在京城!留在漩渦中心!唯有這里,才是他發(fā)揮真正價值的棋枰!邊關戰(zhàn)場,刀劍無眼,稍有不慎,損失的不僅是一人,而是我們布局的核心!必須阻止!”
“備車!”
崔令儀倏然起身,帶得身后圈椅與案面發(fā)出一聲輕響。她甚至無暇看一眼那飽受墨漬摧殘的《遼東疏》,更顧不上什么儀態(tài)矜持。
“去榮國府!”她的目光銳利如電,直刺向秋棠,“用最快的馬車!快!”
她的語氣,是秋棠從未聽過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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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梨香院書房。
賈琰臨窗而立,深邃的目光鎖在懸掛于墻的巨大《九邊輿圖》之上。
他的指尖虛劃著蜿蜒的長城線,最終停頓在薊鎮(zhèn)喜峰口的標記處。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微微側首,便聞到一抹熟悉的白奇楠香,素白身影已然掠過守門的小廝疾步而入。
崔令儀幾乎是“闖”了進來。
風塵仆仆,額角幾縷青絲因疾行而略顯凌亂。
她的目光掃過賈琰平靜的臉龐,最終狠狠釘在那幅輿圖上,怒火與擔憂在她清冷的眸子里交織燃燒,化作了毫不掩飾的興師問罪姿態(tài)。
“賈琰!”
她幾步上前,幾乎無視了一旁的椅子,直指輿圖上那猙獰的血色標記,聲音急促而強硬:
“我剛聽說,你也要去薊鎮(zhèn)?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真真切切的戰(zhàn)場前線!是韃靼窺伺之下刀頭舔血的險地!”
她猛地轉過身,視線刺向賈琰:“你的價值,在這里!”
她的手指重重戳在自己的太陽穴,又指向書房中堆積如山的情報和書籍,“在廟堂的明爭暗斗!在千里之外的推演謀算!在洞察人心,在定鼎國策!”
她的聲音愈發(fā)拔高,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切,“不是一個需要扛著刀劍、冒著箭雨,去記錄誰受傷、誰陣亡的微小記室參軍!那樣的差事,十個、百個寒門子弟都能做,可你只有一個!他們把你放在這個位置上,不是抬舉,是暴殄天物!是在拿金珠當砂礫填坑!”
最后一句質問,幾乎是脫口而出,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噴發(fā):
“你為什么會答應這種荒唐透頂?shù)陌才牛浚∈悄愕暮瞄L公主殿下嗎?!她把你這塊我們眼中最鋒利、最珍貴的‘璞玉’,當作她盤算里的‘墊腳石’、‘過河卒’,你難道就當真看不出來嗎?!“
崔令儀的質問聲在書房內激蕩,胸膛因激烈情緒而劇烈起伏。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賈琰,試圖從他平靜的臉上找到一絲破綻,一絲妥協(xié)的可能。
然而,回應她的,只是那雙深潭般眼眸的沉寂,和無言的堅持。
這份沉默,如同火上澆油,瞬間點燃了崔令儀內心深處那被強烈憂慮和無助灼燒的導火索!
積壓已久的擔憂、不解、憤怒以及對盟友“不明智”選擇即將付之東流的巨大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她引以為傲的理智堤壩!
就在那最后一個“卒”字落下的瞬間——
崔令儀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她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在動!
在賈琰尚未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她的左手已經(jīng)死死攥住了他寬大的青色布袍袖口!
她的動作迅猛、用力得指節(jié)泛白,仿佛要將眼前這人牢牢釘在原地!
“你留下來!”
她的聲音因為情緒的劇烈沖撞而帶著細微的顫抖,不再是質問,更像是一種無望的、幾乎帶著泣音的乞求,
“留在京城!留在這盤棋局中心!你的戰(zhàn)場在這里!不是那百里之外的屠場!你……”
聲音戛然而止。
那只緊攥著他袖口的手,驟然僵硬!
崔令儀猛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竟然對一個男子……抓衣……如此失禮的舉動!
在她十八年年的生命中,,從未有過如此逾矩失態(tài)之舉!
她像被燙到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動作快得近乎狼狽!
那只剛剛還飽含力量、甚至掐出了賈琰袖口褶皺的左手,此刻卻微微懸在半空,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幾不可察地輕顫著,暴露了主人內心的巨大波瀾。
她迅速后退半步,拉開距離,原本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瞬間褪成一片蒼白,甚至比大病初愈時更甚。
那雙冰雪凝聚的眼眸中,驚愕與懊悔交織翻涌,幾乎無法再直視賈琰。
“……抱歉。”
她聲音干澀艱難,低得幾乎聽不見。
目光倉皇地轉向窗外,胸膛劇烈起伏,努力平復著那失序的心跳。
那被攥過的青色衣袖上,幾道清晰的折痕仍在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失控一瞬的驚心動魄。
面對崔令儀疾風驟雨般的質問和眼中翻騰的怒焰,賈琰并未立刻辯解。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靜卻帶著千鈞重擔后的疲憊。
他緩步走到桌旁,提起溫在爐上的小紫砂壺,倒出一杯清澈滾燙的茶水。
他沒有直接遞給崔令儀,而是將茶杯輕輕放在她身側的紫檀小幾上。
“博士,請坐。”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如同磐石,試圖穩(wěn)下她動蕩的心緒。
崔令儀胸膛起伏,但終究依言坐了下來,只是那雙明眸依舊緊鎖著他,等待著她的解釋。
賈琰平靜地看著崔令儀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的手,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但神情沒有絲毫動搖。
他主動踱回輿圖前,指尖精準點住“喜峰口”的血色標記:
“博士以為,我為何要赴險?”
“《遼東疏》的骨架已成,缺的是血肉靈魂。紙上策論再精妙,如何抵得過韃靼彎刀的真實軌跡?如何感知邊卒血肉凝成的長城?”
他指尖劃過長城線,語氣如淬火青霜:
“此戰(zhàn),非赴險,乃求道。我要親眼看著范先生與周正的伏兵如何撕裂鐵騎,我要聞見狼煙里真實的血腥與恐懼。否則,你我再磨十年筆鋒,也寫不出真正定鼎北疆的鐵策!”
他目光移向京師與寧國府方向,語氣轉冷:
“至于珍大爺同行?呵,既是累贅,亦是良機。”
“他背后連著寧府命門,東府的心腹干將也在此行護衛(wèi)中。與其讓這把鈍刀懸在暗處,不如引至明處,讓他‘心甘情愿’地……”
“……成為敵箭最醒目的靶子。此等禍患,唯有身臨前敵,方有機緣拔除,亦不污你我之手。”
他猛地轉身,直視崔令儀未褪盡憂色的眼眸,聲音斬釘截鐵:
“長公主允我此行,非是施舍,乃是交易。她用一場‘巡閱’,換我一場‘觀戰(zhàn)’。”
“博士的憂心,不是我的枷鎖,而是我們盟約的鎧甲!”
他目光灼灼,仿佛點燃了崔令儀眼中的冰焰:
“京城棋局瞬息萬變,奏疏如山,皆需定海神針。博士執(zhí)掌‘千秋筆’,便是此針!有你在后方斬盡魑魅魍魎,我才能在前線…”
“…為這《遼東疏》,刺穿狼心,飲盡烽煙!”
他看著輿圖上蜿蜒的長城線,那些抽象的符號在他眼中卻化作了慘烈的具象:破碎的城池,焚燒的村落,婦孺絕望的哭嚎……他并非親眼所見,卻仿佛從靈魂深處“記起”了那場未來的浩劫!
那是另一個時空里,被無數(shù)史書染透的血與恨!
為何甘冒奇險,執(zhí)意親臨?
只因那‘尸山血海’四字背后,是萬萬千千的枯骨冤魂!
他深知,女真鐵蹄一旦鑿穿喜峰口,屠刀之下,豈有完卵?
通州糧倉染血后,便是直下中原……他“預見”過那樣的景象——饑饉、瘟疫、屠城!
千里中原,人間地獄!
榮國府的戲謔荒唐,在這滅頂洪流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
他不是救世主,無力改寫整個時代的命運。
他只想憑自己這微不足道的先知之手,在范鎮(zhèn)和周正這兩位真正的“棋子”配合下,或許……或許能在那注定吞噬一切的洪流邊緣,為身后這片錦繡京畱之地,攔下第一波最致命的浪頭!
讓那“史書”上記載的“崇禎哀歌”,至少在這個時空的“永和”年間,不要那么早地奏響……至于代價?
個人的生死,于滔天大浪前,何足道哉!
沉默籠罩書房,沉重,但不再壓抑,而是凝聚著力量。
窗外的陽光移動,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崔令儀的目光從神情堅毅的賈琰臉上,緩緩移向那巨大的輿圖。她的視線精準地落在那塊刺目的、代表薊鎮(zhèn)前線重鎮(zhèn)“喜峰口”的血紅標記上。
剛才所有的焦急、不解、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從那雙冰雪之眸中散去,沉入深不可測的心湖之底。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jīng)劇烈沖擊后淬煉出的、冰晶般的冷靜與磐石般的決意。
她明白了。
賈琰并非輕率,而是踏上了另一條更為艱險、卻可能直達核心的路途。
勸阻已是徒勞。此刻的抉擇,關乎如何支撐盟友完成這至關重要的“前線偵察”。
沒有多余的話語,崔令儀緩緩站起身,動作莊重得近乎儀式。
她沒有去碰頭上常戴的那支象征清貴的白玉簪,而是探入廣袖深處,珍重地取出了另一支筆——
通體青金,沉甸厚重,云紋纏繞,筆斗內斂,鋒芒深藏于簡樸。
正是那支御賜的“千秋筆”!
這支筆,不同于尋常書寫工具,它是她參與最高國政的權杖,是她洞悉人心、橫掃廟堂的武器!
在賈琰沉靜而略帶詢問的目光注視下,崔令儀步至案前。
她伸出瑩白如玉的手指,將這支“千秋筆”,無比鄭重地、輕輕地橫放在賈琰面前那張巨大的《九邊輿圖》之上。
筆身壓下的位置,并非險關重鎮(zhèn),正是“京師”!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中響起,褪去了所有起伏的波瀾,只剩下冰雪交融、金鐵交鳴般的決絕與承擔:
“好。我明白了。”
“既然,你必須去。”
她的目光如同利劍,穿透輿圖,錨定在賈琰眼中:
“那么,從今日起,‘青霜’主外,‘千秋’主內。”
話音斬釘截鐵,宣告著全新的戰(zhàn)略格局。
“你在前面,用你的劍,去斬斷邊關看得見的狼喉,去嗅那烽火的味道,去鑄你的策論之魂!”
她的指尖在“京師”點上輕輕一叩:
“我在京城,用我的筆,為你鎮(zhèn)守后方!此筆所向,凡圖謀不軌于你者,無論廟堂傾軋、陰私構陷、流言蜚語、還是那些試圖截斷你歸路的算計……”
她的眼神倏然冰冷如寒潭,“皆由我,一筆斬之!”
她的承諾如同古剎銅鐘:
“你托付于我的‘稿子’,便是我的‘軍令狀’!奏疏之事,盡可托付于我。你安心前行,待得凱旋之日,它必然已響徹九霄,震動朝野!”
最后四字,擲地有聲:
“你去!我守!”
承諾已畢,書齋之內,唯余肅然。
賈琰深深地看著眼前這位清冷決絕、已然成為他后方最強壁壘的女子。
他胸中激蕩,無需冗言。他默然走到懸掛于墻邊的“青霜”劍前——那是他身份變化的印記,亦是未來征途的伙伴。
鏘!
一聲清越龍吟,三尺青鋒出鞘!
賈琰執(zhí)劍在手,步履沉穩(wěn),行至案前。他沒有去碰那支沉重的“千秋筆”,而是雙手托劍,劍尖微垂,穩(wěn)穩(wěn)地、輕輕地向前一送。
劍尖,精準地點在了“千秋筆”純金的筆斗之上。
青芒微爍,金輝流轉。
金鐵相觸,無聲無息。
那一刻,卻如同金石交擊的洪鐘大呂,在兩人心中轟然鳴響!這跨越千里的盟誓,不須血誓,無需酒樽,一劍一筆,主外主內,已然締結!
賈琰抬眸,望向崔令儀那雙承載了無盡承諾與力量的眸子,開口只兩字,重逾萬鈞: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