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氣氛凝重，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

門簾一掀，有個人走了進來，原來是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

陳介正在埋頭核對重復版號和原始底檔，并未注意到來人，還以為是錢莊的伙計，便說道：“把剛登記的賬冊給我拿來！”

駱養性四下看了看，面前放著一本登記冊，順手拿起遞了過去。

陳介接過來，迅速翻找，目光掃過幾個關鍵記錄，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果然，重復的版號都集中在丙字頭……”

駱養性湊上來問道：“丙子開頭，能說明什么？”

“說明……咦？”

陳介終于意識到遞冊子的人不對，猛地抬頭：“駱指揮？你怎么來了？”

駱養性看了看下四周的掌柜和伙計，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抱拳道：“說來慚愧，我是……來找你討說法的。”

陳介立刻明白了：“你也買到假債券了？”

駱養性臉色有些尷尬，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陳介又問道：“買了多少？”

“也沒多少，就是，就是……”

駱養性似乎感覺很丟人，但還是如實說道：“起初認購時，我買了五萬兩。后來見市面上買賣如此紅火，溢價甚高，沒忍住，又在市面上高價收了十萬兩，想著日后兌付或轉手賺些利差。誰知……這十萬兩收來的，竟全是假貨！”

他說完，朝門外一揮手，兩名家丁抬著一口大木箱進來。

打開箱蓋，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的，全是簇新的債券。

“都在這里了，請陳侍郎查驗。”

陳介快步上前，隨手拿起幾張，只看了一眼版號，又對照了手中底檔的丙字頭區間，篤定地點點頭：“錯不了，問題就出在這里！駱指揮，你后來收的這十萬兩債券，可還記得具體是哪幾日購入的？”

駱養性回憶道：“大約就是發行結束后的五天以后，市面上溢價最高那幾天收的。”

“駱指揮請看！”

陳介拿起一張假券，又拿起一張真券，并排放在桌上，指著版號位置，耐心解釋道：“這債券的印制，絕非易事，每一環節皆有嚴格防偽。先說這紙張，乃是特供的加厚桑皮紙，由織造局專供，質地堅韌，紋理獨特，尋常市面絕無流通。其內摻有極細的桑皮纖維絲，迎光可見。”

他拿起油燈湊近紙張邊緣，示意駱養性細看：“真券此處，在強光下能隱約看到交織的桑皮絲紋路，細密均勻，仿制者極難找到一模一樣的原料，即便找到，短時間也難造出如此大批量。再看油墨……”

說話間，他在版號上輕輕摩擦：“這并非普通墨汁，而是戶部印鈔局特制的玄青墨，色澤深沉近黑，但細看又泛著獨特的靛藍光澤，且干透后異常牢固，不易暈染褪色。其配方乃工部密檔，外人無從知曉。”

駱養性依言仔細對比摩挲，卻沒有發現什么端倪。

“聽你說了這么多，我怎么感覺不出區別？”

“駱指揮看不出真假，是因為……兩張都是真的！”

“你……你說什么？”

陳介拿著兩張債券，說道：“紙張、油墨、印刷工藝，完全相同，連版號都一模一樣！”

駱養性張大嘴巴，半晌之后才問道：“版號又是什么啊？”

陳介繼續解釋道：“這版號系統乃核心防偽，版號本身并非一次成型，其印制分三道工序，第一道，由字匠用特制的丙字鋼印蘸玄青墨，在指定位置蓋下字號；第二道，由數匠根據底檔編號，用對應數字的銅活字印戳，蘸取同批玄青墨，加蓋數字；第三道，由核匠對照底檔，用特制驗字小印蘸朱砂，在角落加蓋騎縫核驗章。每一道工序的工匠姓名、所用印戳編號、加蓋時間，在底檔上均有詳細記錄……”

駱養性聽的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擺手道：“你就直接告訴我，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陳介緩緩開口：“我敢肯定，是寶鈔局內部出了問題！”

駱養性這次聽明白了，手重重按在刀柄上：“既如此，那還等什么？我這就抓人！”

陳介急忙攔住：“駱指揮且慢！”

“都什么時候了，還且慢？”

駱養性急了，說道：“再磨蹭下去，等他們聽到風聲跑路，線索不就斷了嗎？”

陳介轉過身來，揮了揮手，示意屋內的掌柜和伙計都退出去。

待門關上，屋內只剩他二人，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駱指揮，事情恐怕遠非幾個匠人那么簡單。我方才仔細查驗對比過這些假券，幾乎與真券毫無二致！這樣的情況，絕非區區幾個匠人私下偷點材料就能搞出來的！”

駱養性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問道：“你是說……這幕后之人，可能是戶部的高層？”

陳介地點點頭：“想要偽造債券，需要十幾處環節相互配合，非有實權之人統籌全局不可！”

駱養性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問道：“那依你之見？”

陳介說道：“事關重大，牽涉部堂高官，必須立刻面圣，請陛下圣裁！”

駱養性略一思索，重重一點頭：“這樣吧，我先去抓那些工匠，你速速進宮面圣，等候旨意！”

陳介也是這么想的，兩人立刻分頭行動。

駱養性雷厲風行，帶著大隊錦衣衛直奔寶鈔印制局。

“奉令查案！所有人原地不動！”

駱養性厲聲喝道，拿著陳介提供的名單，命令手下：“把字匠張印生、數匠李刻工、核匠王守章，還有庫房管事鄭文祿，都給我鎖了！”

錦衣衛如狼似虎，迅速從人群中揪出那幾個臉色煞白的工匠和小吏，套上鎖鏈。

“住手！你們憑什么抓人？”

一個穿著主簿官服的中年人從里間沖出來。

駱養性上下打量，問道：“你誰啊？”

“在下寶鈔印制局主簿周墨林，駱指揮……”

“你認得我？”

“呵，駱指揮大名，誰人不知？只不過，這里是戶部寶鈔局，不是北鎮府司，怎可胡亂抓人？可有駕帖？可有圣旨？”

駱養性冷冷瞥了他一眼：“錦衣衛拿人，自有道理，滾開！”

周墨林氣得發抖，指著駱養性：“你……簡直不可理喻！我這就去稟告王侍郎，定要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狀！”

“等等！”

駱養性眉頭一皺，敏銳地捕捉到這個稱呼。

他緊緊盯著周墨林，問道：“寶鈔局不是陳侍郎在管嗎？何時輪到王侍郎插手了？”

周墨林一時語塞，隨即強辯道：“戶部事務輪轉，自有上官安排！總之，沒有駕帖，你們錦衣衛無權在此拿人，快把人放了！”

駱養性眼神一厲，心中疑竇更深。

這周墨林如此緊張，又口口聲聲抬出王鰲永，絕非巧合。

“此人阻撓辦案，給我拿下，帶回詔獄！”

“是！”

兩名校尉上前，不由分說，上去就套鎖鏈。

周墨林急了：“你們濫用職權，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你的狀！”

駱養性冷笑道：“老子倒要看看，究竟誰告誰的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