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在帳篷里躺了快半個時辰，羊毛毯下的身體仍像浸在冰水里。

他望著被積雪壓得低垂的帆布頂，聽著外頭巡夜傭兵的皮靴踩過雪殼的“吱呀”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針邊緣——藍釉已經磨得發澀，那是母親推他進密道時，胸針刮過他掌心留下的痕跡。

索爾不在。

這個念頭突然像冰錐扎進他心口。

從前每夜入睡，老管家總會搬著銅爐坐在他房門口，爐子里的龍涎香混著炭火的暖烘烘氣味，能把冬夜的寒氣都趕跑。

可現在，他連個能說夢話的人都沒有了。

“二王子？”

帳篷門簾被掀起的瞬間，路路幾乎要縮進毯子里。

冷風裹著雪粒灌進來，他看見菲麗裹著皮斗篷站在外面，發梢沾著細碎的冰晶，“去溪邊洗漱吧，水沒結冰。”

路路慌忙坐起來，手指勾住毛毯角：“現在？”

“太陽要出來了。”菲麗伸手幫他理了理歪掉的領口，動作像在安撫受驚的鹿，“羅德副團長今早到的，我帶你認認人。”

溪邊的石頭結著薄冰，路路蹲下去時滑了一下，菲麗及時扶住他的胳膊。

他抬頭時正撞進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溪對岸的雪地里，有個穿鎖子甲的男人正用布擦拭長劍。

他的嘴角揚著笑，可眼角卻紋絲不動，像被線吊起來的木偶。

“那是羅德。”菲麗的聲音突然輕了些，“副團長，七階騎士。”

路路的后頸突然發癢。

他看著羅德的手指在劍柄上敲出規律的節奏，金屬護手反射的光刺得他瞇起眼。

那男人似乎察覺到了視線，抬頭沖他笑，嘴角咧得更開了些，連犬齒都露了出來：“小殿下，溪水涼嗎？”

“不涼。”路路的喉嚨發緊。

他低頭掬起一捧水，冰得指尖發麻，卻不敢表現出半分不適——母親說過，王子的尊嚴要像鎧甲，哪怕里面的血肉在流血，也不能讓甲片裂開。

回營地時，塞爾正站在篝火旁。

他手里捏著張被揉皺的羊皮紙，刀疤隨著下頜的動作一跳一跳：“路路，過來。”

傭兵們圍了半圈，有人搓著凍紅的手，有人低頭撥弄篝火。

路路數了數，二十三個傭兵里，只有奧斯夫沖他點了點頭。

灰袍魔法師的水晶瓶掛在腰間，里面的水結著細小的冰花。

“昨晚投票了。”塞爾把羊皮紙拍在木桌上，墨跡在雪地上暈開一團黑，“二十票反對，三票棄權，沒人贊成繼續送你去博卡城。”

路路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想起昨夜奧斯夫說“三天內到博卡城”時，塞爾眼里的動搖；想起菲麗蹲下來幫他撿胸針時，睫毛上落的雪；可現在，這些溫暖的碎片正在他眼前崩解。

“我明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凍硬的樹枝，“是我連累了大家。”

“倒也不是怪你。”有個絡腮胡傭兵撓了撓后頸，聲音里帶著點不自在，“羅尼王室的追魂蜂能順著血味追千里，我們可不想變成蜂窩。”

“就是。”另一個傭兵附和著，目光卻不敢和路路對視，“賞金是不少，可命更金貴。”

路路望著他們發紅的耳尖和躲閃的眼神，突然想起王宮里的侍臣——那些在他母親失勢后，連正眼都不肯瞧他的人。

原來無論在哪，恐懼和利益都是最鋒利的刀，能把人心割得干干凈凈。

“我這就收拾東西。”他轉身要走，卻被羅德攔住了去路。

副團長的鎖子甲蹭著他的棉袍，發出細碎的金屬摩擦聲：“小殿下急什么？

我們可沒說要趕你走。“

路路抬頭，正對上那雙笑盈盈的眼睛。

羅德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力道不輕不重，像在掂量獵物的分量：“只是不送你去博卡城罷了，你要是愿意跟著，我們去南邊做商隊護衛......”他的拇指碾過路路鎖骨，“說不定路上還能碰到追你的王室騎士呢？”

路路的胃里泛起酸水。

他后退半步，卻撞進菲麗懷里。

女傭兵的手按在他后腰，隔著兩層布都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羅德，松手。”

鎖子甲的響聲里，羅德收回手，笑容卻沒變：“開個玩笑嘛，小殿下別介意。”

接下來的時間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黏。

路路蹲在帳篷外補斗篷上的破洞，余光總能瞥見傭兵們交頭接耳的側影——他們壓低聲音，可“賞金”“王室”這些詞還是像針一樣扎進他耳朵。

羅德來回溜達，每經過他身邊一次，就會用劍柄輕敲他腳邊的雪堆，“叮”的一聲，像在打節拍。

晚餐是烤鹿肉。

路路捧著陶碗，看油脂在篝火里噼啪作響，卻嘗不出半分味道。

菲麗坐在他旁邊，刀叉在碗沿敲出細碎的響，突然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今晚不要睡覺。”

路路的碗差點掉在地上。

他抬頭，菲麗正低頭撕鹿肉，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別問為什么，別出聲，等我。”

夜風卷起雪粒，打在路路后頸。

他望著菲麗起身走向塞爾的帳篷，斗篷下擺掃過雪地，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營火漸漸熄滅，黑暗像潮水般漫上來，他縮在毯子里，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那聲音大得離譜，仿佛要把帳篷頂都掀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路路聽見外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不是巡夜傭兵的皮靴聲，更輕，更軟，像貓在雪地上走路。

他屏住呼吸，手指緊緊攥住胸針，藍釉刺得掌心生疼。

帳篷門簾被輕輕挑起一道縫，漏進一線月光。

路路看見菲麗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她的手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