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昌的聲音陡然轉厲，目光如針：

“——就算你通了氣脈，成了半個硬手，也給我老老實實在第二層晃悠！別他媽好奇心過盛，瞎探別的犄角旮旯！”他猛地抬手，指向某個方向的虛空，仿佛指著某些無形的深淵，“那里面壓著的東西，邪性得很！有的玩意兒，根本不是通脈境界能沾的，聞著味兒你就可能栽進去！老子可不想明天一早開那鐵門，發現你也成了地底某個角落的‘展品’！”

這些話，那本薄薄的《甲級黑獄所巡守手冊》上都白紙黑字寫著。可李國昌就怕這小王八蛋剛剛得了點力道，骨頭輕了，把那些血淋淋的禁令當成耳旁風。

周青迎著李國昌刀鋒般審視的目光，身形穩如山岳，再次用力抱拳，聲音斬釘截鐵：“管事的教誨，屬下句句在心，不敢或忘！您放心就是！”

“嗯……好自為之。”

李國昌見他應答沉穩，眼神清亮，不似那等輕狂之輩，心頭稍微安定，揮了揮手。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點到，天大的情面也已破例給了。若還不知死活硬要去碰那些禁忌……

那就怪不得誰了。

特調局的鐵律寫滿了墻壁，可奈何總有不信邪的蠢貨。

老話怎么說來著？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閻王收人，從不看黃歷！

告別李國昌。

周青腳步不停，如同識途老馬般，再次踏向那處終年散發著陰森氣息的甲級黑獄入口。

守門的兩人依舊是上次輪值見過的那對衛兵，都是老兵油子，穿著灰色軍襖，眼神麻木冰冷，帽檐壓得極低。

見他走近，兩人眼神隨意地在他靛青的見習調查員制服和那張年輕卻已初顯沉穩的臉上掃過，眼底似有疲憊，又似見慣不怪。

動作熟練地——也帶著一絲例行公事的冷漠——查驗過他遞上的硬皮黑冊子（《甲級黑獄所巡守手冊》），兩人側身，讓開了那扇沉重的、被黑鐵包裹的巨大橡木門。

周青也不多言，沖兩位老兵點頭示意，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甬道幽深如墓穴的黑暗里。

步入第二層地界。

一股混雜著腐敗霉味、血腥氣和某種難以言喻陰冷怨毒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立刻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

但這股陰寒之氣剛剛觸及周青的皮膚——

丹田深處，一股精純、陽剛、內蘊著驚人熱力的氣息便如蟄伏的火山驟然蘇醒！

這股純陽內息瞬間勃發，自丹田涌出，奔騰于四肢百骸，暖融融、麻酥酥，恰似正午驕陽拂過寒冰，那纏上來的刺骨陰寒瞬息之間便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周青的腳步甚至沒有一絲頓挫，依舊保持著均勻有力的步點，穿過冰冷石磚鋪就的漫長甬道。甬道兩側墻壁上釘著稀疏的鐵火把插槽，里面火把燃著，跳躍昏黃的火光卻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反而拉長了無數扭曲的陰影。他徑直走向編號為“甲字一”的那間牢籠，腳步沉穩得像是在自家院子散步。

魅影。

周青的靴底踩在冰冷潮濕的石板上，發出黏滯的回響。

對這詭物，他已熟稔如同每日必經的路標。每月六回，雷打不動踏入這鬼地方，頭一個撞見的，便是這玩意兒。一成不變的表演，真他媽膩味透了！

甬道兩側墻壁上每隔幾步嵌著的油盞，豆大的火苗舔舐著凝固的黑油，光線暗淡昏黃，將鐵欄投下道道扭曲如鬼爪的陰影。

周青停下腳步，目光像冰冷的鉤子，落在柵欄深處那片浮動的、不合時宜的暖色光暈里。

光暈中，魅影女子還是那副勾魂攝魄的模樣。薄紗底下輪廓起伏分明，玉脂般的肌膚在昏暗牢獄中詭異地散發著瑩光，一雙水汪汪的媚眼欲拒還迎地勾過來。

任憑周青來了多少趟，換什么時辰，她永遠是這個模樣，仿佛被釘死在畫上。

日復一日的復刻，沒有絲毫錯漏。

周青眼皮都沒多抬一下，心里的厭惡像條冰冷的毒蛇在往上爬。

見的次數多了，竟荒謬地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這真就是這鬼東西的本相！這念頭剛冒頭，就被他丹田那股微暖的赤陽真氣碾了過去，剩下只有更深的警惕。

媽的，陷阱！紅粉骷髏，吸髓敲骨的陷阱！他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

兩個月，每五日一趟，鐵打的輪值，他卻不再只當個麻木的巡卒。特調局檔案館那積滿老灰的角落，成了他除任務外唯一肯去的地方。

他想弄明白，關在這地下各層，還有外面那世道上游蕩的妖魔鬼怪，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

黃組哪些正式的黑鐵行動員？

周青與他們近乎陌路。至于李管事……那張瘦臉溝壑里的精明永遠深不可測，拋過去的問題多半像泥牛入海，頂多撈回一兩句輕飄飄的閑話。

特調局的路數，周青算是咂摸出來了：扔你進狼窩，賞你一把生銹的剔骨刀，剩下的路，是死是活，是你自己的造化！骨頭夠硬，牙齒夠利，你才能熬成真正的鷹爪犬牙。

那就自己刨！

特調局那座老氣沉沉的檔案館，別的不多，關于“異類”的卷宗堆積如山。

但凡手伸向那些積了厚灰的書架，抖摟下來的線裝簿冊子，十本里有八本都是這些玩意兒。

周青像餓急的耗子，啃著一頁頁泛黃的、爬滿蠅頭小楷的舊紙。

拼圖漸顯輪廓，陰冷的歷史碎片刺進腦海——

【甲子災變錄·直隸府卷（殘本）摘錄】：

“……舊歷甲子，天象示警，日月光晦。有赤紅流火曳天如血，隕星墜于山野之地，裂地生煙。未幾，京畿內外，妖氛魔影陡現，詭霧迷城，噬人索命……市井為墟，骸骨塞途…………朝廷震恐，遂命總理衙門秘設‘特調局’，收羅奇士、傳功布防，以肅清宇內妖邪，鎮撫不安……”

甲子年！那場把妖魔鬼怪像臭蟲般抖落到人世的天災！周青心頭一凜。

對照特調局那套內部算法，眼下應是癸丑年，距離甲子災變，整整過去……二百四十年！

這些鬼東西，在北平城這片深不見底的泥塘里，已爬行、扭曲、嘶嚎了近四個甲子！

“操……”他無聲罵了一句，喉頭干澀。

虧自己先前還抱著那種書生的可笑念頭，以為這些玩意兒是人死不甘怨氣所化。狗屁！它們是天砸下來的！是伴隨那場撕裂天空的鬼火一同降臨的邪種！

二百四十年，一代代的人踩著前人的尸骨，也沒徹底搞清它們的根腳。

特調局的高墻背后，是否藏著他無法觸碰的更黑、更深的秘密？

周青不敢深想。這渾水，不是他一個小小見習能趟的。此刻，活著、變強，才是壓過一切的頭等大事！

他挪開釘在魅影牢門上的目光，壓下翻騰的思緒，身影裹在靛青制服里，沿著這條被油盞鬼火照亮的、如同通往地獄腹心的甬道，繼續巡視下去。腳步沉穩，每一步落下，都在寂靜中發出孤寒的回音。

約莫半炷香的光景，周青轉過最后一處轉角，確認第二層并無異動，巡守任務算盤敲完。他沒走向那扇來時的沉重鐵門，卻腳步一轉，朝著更深處的下行石階走去。

石階盤旋向下，更深的寒意混雜著濃烈十倍的血腥銹氣從下方猛然撞了上來！空氣濕得能擰出血，第三層入口處那慘白的汽燈燈光下，一道人影倏地映入眼簾！

周青眼神瞬間凝固，周身肌肉緊繃如拉開的硬弓，丹田那點赤陽真氣幾乎要破體而出！但那氣息旋即收斂，像蟄伏的火山。

他看清了，來人也穿著靛青制服，同是見習調查員！只是那袖口臂章處繡著一道隱隱的白線——是“玄組”的人。

兩人在狹窄臺階上四目相對。

“操……”陳青山心里咯噔一下，暗罵出聲。那張濃眉闊口的臉上寫滿了驚疑與不快。

他魁梧得像尊小鐵塔，堵在樓梯口，壓著嗓子甕聲道：“玄組陳青山！這趟活歸我，兄弟是？”第三層的活兒一人足夠，他從沒撞見過“同僚”！

周青身形紋絲不動，冷硬的嘴角微微扯開一點弧度：“黃組，周青。”聲音不高，平得像塊鐵板。

氣氛有些凝滯。兩人目光短暫地撞了一下，各自評估著對方的深淺。

片刻，陳青山側身讓開道路，動作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僵澀。

周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從他身側擦過，沒有絲毫停留，徑直走向第三層深處——那頭，黑洞洞往下通第四層的入口，像一張等待噬人的巨口！

周青山側回身，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那道挺拔如槍的背影。只見周青毫不停頓，一腳踏入了那通往地下四層的、黝黑得仿佛沒有底的石階！

嗡！

一股寒氣直沖蒙山的天靈蓋！

去第四層？！

那下面是什么地方？他待了大半年，清楚得很！別說見習，就算掛著黑鐵腰牌的正式調查員，沒點壓箱底的硬活、沒有處里特殊差遣，下去的都懸！

那黃組的王八羔子……要么就是個瘋起來不要命的，要么……就是他媽手里真有能捅破天的家伙事！

“黃組……周、青！”陳青山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用力記住了。一股陰寒刺骨的念頭冒上來：這人要是能活著從下面上來……

他沒再往下想，只覺得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炸起。

這特調局的水，更深了。他用力搓了把剃得發青的頭皮，扭過頭，快步走向第三層深處屬于自己的巡視路線，腳步快了幾分，恨不得立刻遠離這鬼氣和人心混雜的漩渦口。

第四層。

這里的空氣已經不能稱之為空氣。是血腥凝固后的鐵銹，是內臟腐爛后的甜腥，是絕望蒸騰出的毒霧。它們粘稠得如同膠質，瘋狂地涌向每一個闖入者身體的孔隙！

周青周身的毛孔幾乎瞬間封閉！丹田深處那輪赤陽火種猛地一震，一股灼熱卻精純的氣息轟然勃發！

這股氣息狂躁如燒熔的銅汁，沿著他千錘百煉的經絡奔騰沖刷，將那無孔不入的陰煞寒毒死死抵在皮膜之外。

他的腳步僅僅在入口處微不可察地凝滯了百分之一剎那，便穩穩落下。

“就是這了。”他低沉自語，聲音在死寂中激不起半點回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灼燒感，赤陽功第三重的內勁，在四肢百骸間滾蕩，遠比當初鐵身功的野路子真氣深厚凝實，宛如奔淌的熔巖長河！

整整兩個月，赤陽功苦修破境。今日踏足第四層，就是要咬一口這真正的硬骨頭！

“老子倒要看看，這破魂煞點上的點數，還能不能從你們這群雜碎身上榨出來！”周青的瞳孔在昏暗中縮緊，如同盯上獵物的鷹隼，大步流星走向右手邊第一間牢房。

牢房深重。鐵柵欄足有小兒手臂般粗細，上面刻滿了繁復陰森、暗沉近黑的符篆花紋。血腥氣濃得化不開，簡直是從柵欄后面噴出來的！

周青壓下翻騰的胃液，一步踏到柵欄正前，目光穿透鐵欄的間隙。

咣啷！

鐵鏈驟然繃緊的巨響！

牢房內，一頭詭異的生物被無數根裹著暗紅符紋的粗大鐵釘活生生釘死在厚重的青石壁面上！

它大致還留著個人形，但軀體被一層密密麻麻、散發著幽光的鐵青色鱗甲完全覆蓋，雙臂長得違反常理，一直拖到地上。

臉上……那里根本沒有臉！光溜溜一片，只有幾道深不見底的裂口！它正瘋狂地、無聲地掙扎著，那力量撼得整面石壁都在簌簌震抖！可詭異的是，那些穿透鱗甲、沒入石壁的猙獰釘孔中，竟看不到一絲血跡滲出！

妖魔！

純粹的殺戮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最原始的瘋狂和混亂，足以讓心志不堅者瞬間瘋魔！

這撲面而來的暴虐，比檔案館那些蟲蛀蠹咬的圖譜恐怖一萬倍！周青丹田的赤陽真氣自行加速奔涌，死死抵御著那能凍結魂魄的寒意和撕碎理智的狂氣！后背一片冰涼！

是活物！一頭被死死釘在石壁上、卻依舊散發著滔天兇威的活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