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影弄秋色,天風起長林。皇都的九月到處都掛著桂花的香氣,甚是迷人。
趙太尉夫人的生辰日子極好,正遇著金桂飄香和蟹公肥美的好時節。
皇都的大臣們早已等待這場宴會多時,大小官員紛紛猜測,既然是趙夫人雙喜臨門的好日子,依著他們夫妻二人的恩愛程度,再加上趙琰又是個當今皇上的老丈人,這宴請的排場必定極為闊綽。
但盡管如此,當看到紫檀的八抬鎏金蟠龍轎和金頂轎鑾駕的百人儀仗浩浩蕩蕩地入府時,春桃絕望地想,也許她家姑娘根本不應該出席今天的宴席。
畢竟這今天這陣仗,真的不是那個喝藥湯都能灑自己一身狼狽的趙花臺能應付的來的。
那紋著龍紋的金頂轎里坐的是誰不言而喻,而那頂八抬的鎏金蟠龍轎,可是那久負盛名的靖王儀仗啊!
春桃很疑惑,當今皇上算是夫人的女婿,來賀一賀他岳母大人的生辰也無可厚非,算是合情合理,可那從不見客也不愛與人走動的靖王為何今天也出現在府內呢?
靖王原是北齊送到晟朝的質子,自幼患得腿疾,不良于行,凡出門需得由他的隨從推著那木鳶椅。
自他幼年初到晟朝,老皇帝就對他甚為疼愛,甚至讓他隨了天家的“傅”姓,賜名“行疾”。
傅云祈和他一同長大,感情頗深。繼位之后,還親封他為“靖王”。
春桃盤算著,許是這靖王在府里悶的久了,想出來透透氣。既然如此,他今天來湊這個熱鬧也是無可厚非。
她邊盤算邊飛奔回了趙花臺所居住的月桂閣,今天這陣仗,得早點向她家姑娘通風報信。
明顯破舊的房屋外,古樸的一個石凳子上坐著小胖妞趙花臺,從遠處看,她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絲冷笑。
直到今日,趙花臺才通過春桃陸陸續續將曾經“自己”身上那些往事弄清楚捋明白。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里都燒著一把極旺的邪火,連帶著替前世那個慘死在天牢的窩囊廢憋屈。
她想不通,趙花臺的娘親再不濟也是個“干部子弟”,往上數三代都是位高權重的肱骨之臣,錦衣玉食自是不必說。為了些銀子上的好處就不辭辛苦為山高路遠苦寒無比的北齊做間諜,甚至賠上全族人的命,何苦來?
這樣細細想來,她娘親的罪名會不會是個莫須有呢?
根據春桃的講述,因為自己的憨癥,這謝卿是不辭辛苦地請了不少名醫來替她診治,還日日命人燉了極其名貴的湯藥拿給她喝,結果不僅沒有醫好病,反而讓她身形越來越發福,對食物的渴望也是日益強烈。
趙花臺露出一個不屑一顧的笑容,一邊笑,一邊將今日送來的湯藥倒在了身后的桂花樹下,她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天將這黑湯喂給這棵丹桂了,跟她一個把宮斗劇當睡前故事聽了數年的21世紀獨立清醒女性玩這個,真是關公門前耍大刀,可笑得緊啊!
曾經她勸自己,這只不過是老天爺給她開的玩笑,自己只不過是這個鬼扯世界的一個NPC罷了,她只需要給這副身體的原主報了仇,說不定哪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將她帶回自己的時空,這幾天所經歷的她就當一場夢。
但如今她可不僅僅為了這原主小胖妞須臾數年受的屈辱,也為了前幾天自己剛穿越來時,傅云祈不分青紅皂白給自己的一身鞭傷。
這么小的丫頭,他們竟然也下得了手。
好、很好、非常好。
春桃跑到趙花臺面前,將一碟桂花糕放在了石桌上,然后抬眼看向她,陷入了沉思。
趙花臺一頭黑發濕了半透,額頭上的碎發濕噠噠的垂在臉上。也不知是為何,自從她家姑娘蘇醒之后,這體態雖然仍過于豐盈,但五官卻奇跡般的舒展開來,而且似乎是大病初愈的緣故,竟消瘦了些許,而且整個人越發膚若凝脂,面若滿月,連曾經別人睜大了眼睛才能發現的雙眸,如今也明亮了起來。
還有些日常的生活習性,與之前相比也是天差地別,比如以前姑娘最喜歡各式各樣的肉糜湯,如今日日清粥小菜;比如姑娘以前最厭煩沐浴,每次都要千勸萬哄才愿意洗一洗,如今卻睡前雷打不動的去洗身子;比如姑娘以前總是沉默寡言,有些個惡婆子對她冷言冷語幾句她也從不計較……
而現在,姑娘整個人明顯活潑了許多,有些時候的甚至……過于活潑了。
幾日前,府里一個倚老賣老的婆子當面說她吃飯的樣子少教養,結果她對著人家冷笑了片刻之后,直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滾燙的一碗小米粥扣在了婆子的頭上。
趙花臺對此向春桃的解釋是:“老娘還能讓一個母蝗蟲欺負了?”
春桃定了定神,努力把自己從驚愕中抽離出來,然后愁眉苦臉的擠出一個微笑,快步上前理了理趙花臺的頭發,一臉擔憂地開口:“姑娘,您的頭發怎么濕成這個樣子了?您可知,今天這宴席連皇上都來了。”
趙花臺頗為安慰地拍拍春桃:“今天文武百官俱在,誰見客人不洗個頭啊……”
春桃揉了揉太陽穴,猶豫了半響問道:“您前段日子滿府里嚷著要給夫人生辰禮,可我直至今日都沒見這屋子里多出一樣值錢珍貴的物件兒,一會兒您就要和三姑娘一起拜壽了,這可怎么是好?”
說著說著,春桃竟帶了哭腔:“都怪奴婢,前些日子一直病得沒法近身伺候您,眼看您今日又要受人恥笑,春桃還不如把自己賣了給您換個像樣的壽禮……”
趙花臺看著眼前哭成淚人的春桃,笑盈盈地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她滿臉的淚珠,氣定神閑的說:“別哭了小淚包,你且看好我怎么給這二娘一個大禮。”
為籌辦謝卿的生辰宴,整個太尉府忙忙碌碌了近一月有余,本就無什么人顧及的趙花臺更是被眾人拋擲腦后,偶爾提起她非要給她繼母壽宴獻禮,也是輕描淡寫地議論幾句“她能拿出什么,左不過一支花簪兩個墜兒罷了,無甚大趣。”
由于眾人的忙碌,已經有一日沒有往趙花臺的月桂閣送膳食了,趙花臺本就與尋常人相比抵不住饑餓,如今一天沒進食了,肚子更是咕咕叫個不停。
春桃剛去膳房論理,可惜廚娘婆子們都不搭理她,春桃只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從膳房的柜子里找了些不太新鮮的棗泥糕拿來給趙花臺充饑。
趙花臺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寬慰義憤填膺的春桃:“我本就不是個招人待見的,但這些年府里的人也好歹顧及著我的憨癥沒餓著我,今天宴席排場大來往貴胄多,膳房一時顧不上我也是情理之中。
話音剛落,一個嬤嬤便從外頭進了月桂閣,一進來就氣勢洶洶地嚷著:“夫人的生辰宴席要開始了,貴客也都到了,你快些梳洗一下見客。”
趙花臺搓搓手,臉上浮起一個笑容道:“好啊。”
好啊,既然這戲臺子搭好了,今日她就要唱一曲《竇娥冤》。
……
太尉府今日來的人可真不少。
趙琰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是東宮的左膀右臂,如今這皇上剛登基,他自然備受器重,再加上二女兒還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他夫人的生辰宴,來恭賀的自然不會少。
謝卿坐在正廳中,被諸位婦人們包圍在中間顯得格外矚目,她本就生的眉眼如畫,一顰一笑已是千姿百媚,偶爾羞赧低頭,更是面如芙蓉腰似柳般地風流婉轉。
趙花臺瞇著眼睛想了很久,終于想出一個詞兒形容面前這個后娘——“綠茶”。
她是第一次見謝卿,有些感慨,雖然這趙琰和自己的父女情份甚淺,但這桃花卻是開得極旺,她這后娘實在是美得很啊。
一名與謝卿私交甚好的貴婦人道:“聽聞貴府大小姐被廢太子妃之后便丟棄回府里養傷,不知如今怎樣了?”
謝卿嫣然一笑:“自月兒回府,我便告知下人需用極好的藥材好生照顧著,每日的膳食都要精心搭配,絕不可怠慢了我們太尉府的大小姐。”
果然,此話一出眾人紛紛對謝卿投來贊嘆的目光,有些性子直的直接接話:“這趙花臺是罪婦之女、廢棄之身,已讓貴府數次蒙羞,連趙太尉都厭棄她,你這后娘當的也太忒仁義了些……”
坐在她身邊的太尉府三姑娘謝綰意滿臉心疼地補充:“我阿娘為了大姐姐的身子真是勞心勞力,連自己有孕在身都不顧及了,偏生要讓府里把最好的人參都給大姐姐入藥,可憐我的阿娘日益消瘦,可大姐姐至今卻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
謝卿恰到好處的輕聲嘆氣,然后略帶責怪口吻的嗔怪:“意兒,不可無禮。”
站在不遠處的趙花臺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微微瞇了眼。
正說著,趙琰進入正廳,在謝卿耳邊低語了幾句,隨后趙琰和謝卿站起身,立在正廳里,面向門口而立。
皇帝傅知行和靖王傅云疾在一眾侍衛和太監的簇擁中緩緩而來。
眾人紛紛起身跪拜,齊聲高呼“臣等叩見皇上、王爺,恭請皇上金安,王爺千歲!”
為了今日的生辰宴,謝卿特意身著緋紅遍地的金線袖襖,外罩一個翠底花云孔雀紋的比甲,云雁細緞滾邊的禙字,領口點綴著價值連城的南海珍珠,在日光下璀璨奪目。
她款款上前,恭敬地向皇上和靖王行了大禮,正欲開口,突然間察覺氣氛有一絲不對勁,所有賓客的目光好像都越過了她。
連皇上的目光都似有些琢磨不透,只有靖王坐在那木鳶椅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
謝卿疑惑地轉身,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個少女正微笑地等著與她對視。
她一身素色,毫無妝容,身著一個月白色葛布紋理上衣配著素灰布長裙,烏黑的頭發用一根桂枝半挽著,眼神清澈,目光柔和。雖然身形還是笨拙發福,但和之前肥粗蠢胖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尤其是她那的眼神,不似曾經的憨癡,甚至有些安定、寒冷、和極為克制的平靜。
謝卿呼吸停了片刻。
原來,她的身后是趙花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