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棋亭內(nèi)，時間仿佛被潭水隔絕，凝滯成一片溫潤的靜。靜塵渾身濕透的狼狽，在云漪那雙蘊著星河的眼眸注視下，奇異地褪去了冰冷與驚慌。他吸了吸鼻子，小臉上殘留的水珠滑落，滴在溫潤的白玉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下……下棋？”靜塵的聲音帶著點剛嗆過水的沙啞，烏溜溜的眼睛卻亮了起來，好奇地看向那方縱橫交錯的玉枰和兩罐瑩潤的棋子。道觀清苦，師父師兄們偶爾對弈也是極嚴肅的事，他只能在旁偷偷看幾眼，從未親手觸碰過。這潭底奇遇，竟能摸到棋子？

“嗯。”云漪唇角微彎，那抹笑意清淺卻真實。她指尖輕輕一點墨玉棋罐，“黑子先行，小友請。”

靜塵有些緊張地搓了搓還帶著水汽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從棋罐里捻起一枚黑子。棋子入手溫涼滑潤，比他想象中更沉。他學著記憶中大師兄周正偶爾落子的模樣，努力繃著小臉，帶著幾分鄭重其事，將黑子“啪”地一聲，用力拍在棋盤正中央——天元之位！

云漪眼中笑意更深，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開漣漪，卻并無半分嘲弄。她并未言語，只是伸出纖長的手指，同樣捻起一枚白子，動作行云流水，不帶絲毫煙火氣，輕輕落在黑子右上一路小飛的位置，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與靜塵那笨拙的拍打形成鮮明對比。

“該你了。”云漪的聲音依舊平靜。

靜塵盯著那枚落在“奇怪”位置的白子，小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和他偷偷看師兄們下棋時不一樣啊？他們不都是圍著一顆子打來打去的嗎？他猶豫了一下，又捻起一顆黑子，這次，他瞄準了天元黑子旁邊的一個交叉點，“啪！”又一聲脆響，緊緊挨著第一顆黑子落下，兩顆黑子如同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小黑豆。

云漪微微頷首，指尖白子再次落下，這一次，落在了黑子左下方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星位旁。

棋盤上，靜塵的黑子笨拙地擠成一團，如同幾只懵懂的小蝌蚪聚在池塘中央。而云漪的白子，則如同幾顆散落在夜空中的孤星，彼此間隔著看似遙遠的距離，卻又隱隱構(gòu)成某種難以言喻的呼應。

“小友，”云漪落下一子后，并未催促，反而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玉亭里格外清晰，“你可知，這棋枰之上，黑白二子，并非只為爭個你死我活？”

靜塵正抓耳撓腮，盯著自己那堆“小蝌蚪”發(fā)愁，聞言茫然抬頭：“啊？不下贏它，那下棋做什么？”他小小的世界里，勝負是唯一能理解的概念。

云漪并未直接回答，她指尖輕輕拂過一枚白子，那棋子竟在她指下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肉眼難辨的溫潤毫光。“你看，”她引導著靜塵的目光，“這棋盤，縱橫十九道，如天地經(jīng)緯。每一處落點，便如人身一穴，天地一氣。”

靜塵睜大了眼睛，努力去看那棋子上的光，卻只看到溫潤的玉色。穴？氣？這些師父偶爾講經(jīng)時才會提到的詞，此刻從一個會發(fā)光的漂亮姐姐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新奇又深奧。

“你落子天元，”云漪指向靜塵那第一顆孤零零的黑子，“如嬰兒初啼，混沌初開，氣蘊丹田，未通周天，故顯笨拙，易受四方侵擾。”她又指向自己第一顆白子，“此飛掛，非為攻你，乃順勢而為，如引氣入體，循經(jīng)導脈，求其暢達。”

靜塵聽得云里霧里，小腦袋瓜嗡嗡作響。什么丹田周天，什么引氣入體？這些詞像天書一樣。但奇怪的是，看著云漪那平靜的眉眼，聽著她清泉般的聲音，再低頭看看自己那堆擠在一起的黑子，他忽然覺得……好像是有那么點意思？自己那兩顆挨在一起的黑子，確實像擠在角落喘不過氣，而云漪那看似散亂的白子，卻讓他隱隱覺得……很舒服？

“我……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靜塵不確定地小聲嘟囔，又捻起一枚黑子。這一次，他沒有再拍打，而是學著云漪的樣子，帶著點生澀的遲疑，將黑子輕輕放在了距離自己“小蝌蚪”稍遠一點的一個位置上，試圖也“飛”出去一點。

“善。”云漪眼中掠過一絲贊許，極淡，卻真實。她并未對靜塵這依舊稚嫩的“飛”多做評價，白子從容落下，這一次，落在了靜塵那顆新落黑子的側(cè)翼，既非緊逼，也非遠離，如同溪流輕撫岸石，留下一個充滿余韻的空隙。“此謂‘留有余地’，氣不可盡，勢不可用老，方得流轉(zhuǎn)生機。”

靜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睛卻越來越亮。他不再覺得那些黑白道道枯燥，反而像在玩一個充滿奇妙規(guī)則的尋寶游戲。他努力模仿著云漪的動作和思路，雖然依舊下得亂七八糟，黑子散亂無章，被白子隱隱包圍，但他每一次落子，似乎都帶著一點點新的、模糊的感覺。不再是單純的堵和圍，而是開始思考“這里空著是不是浪費？”“那顆白子離那么遠會不會有危險？”。

潭水在上方無聲流淌，折射下變幻的光影，時間在這方寸棋枰間悄然流逝，失去了意義。

“呼……”靜塵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小臉上因為專注而微微泛紅，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看著棋盤上自己那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被徹底吃掉的幾塊黑棋，小嘴一癟，帶著點委屈：“姐姐，我……我又要輸了……”

云漪的目光卻并未停留在勝負之上。她看著靜塵那幾塊看似散亂、實則因他下意識模仿“留有余地”而意外保留了一絲微弱生機的黑棋，深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她輕輕放下手中的白子，并未給予最后一擊，反而伸出素白的手指，虛空一點靜塵胸口檀中穴的位置——那里，正是清虛道人當年封印尸毒本源之所。

“靜心，凝神。”云漪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神魂，“感受此處。”

靜塵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里除了心跳，似乎和平常沒什么不同。

“再感受你方才落下的那一子。”云漪指尖移向棋盤上，靜塵最后落下的那顆位置尚可、試圖“做眼”的黑子。“彼時，你是如何想的？那一點‘留有余地’的模糊念頭，自何處生發(fā)？”

靜塵茫然地眨了眨眼。當時怎么想的？好像就是覺得那里空著不舒服，又覺得不能離自己的棋太遠……念頭？念頭是從哪里來的？他努力回憶，小小的眉頭緊緊鎖起。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暖流，毫無征兆地從他小腹丹田處悄然升起！這股暖流細若游絲，溫潤熨帖，如同春日破土的第一縷嫩芽所帶起的生機，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又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它順著某種模糊的路徑，自然而然地向上流淌，輕輕拂過胸口檀中穴的位置。

“嗡……”

靜塵渾身猛地一震！

那被九道淡金色符文死死鎖住、沉寂了五年之久、如同最深寒冰般的尸毒本源黑點，在這股微弱暖流拂過的剎那，竟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一股混雜著陰寒、刺痛、污穢的微弱異感，如同沉睡毒蛇被驚擾的吐信，瞬間沿著暖流拂過的路徑逆襲而上！

“呃！”靜塵小臉瞬間煞白，捂住胸口的手猛地抓緊衣襟，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眩暈感襲來，讓他小小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額角的汗珠瞬間變得冰涼。

云漪一直平靜無波的臉色，在靜塵體內(nèi)那股微暖氣流升起的瞬間，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她深灰色的瞳孔深處，仿佛有星河驟然加速流轉(zhuǎn)！而當那股陰寒污穢的異感爆發(fā)時，她的目光更是瞬間變得銳利如電，穿透了靜塵小小的身體，直刺其檀中穴深處那一點被封印的漆黑！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最終，那點細微的動作歸于平靜。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靜塵因痛苦而蜷縮的小身子，眼中情緒翻涌，最終沉淀為一片更深邃、更復雜的凝重。她看到了那股微弱暖流的源頭——那是屬于林靜塵自身、極其稀薄卻異常精純的先天元炁！而這股元炁的萌動，竟是被這棋枰間的“道韻”與她那幾句關(guān)于“氣感”的點撥所意外引動！

更讓她心驚的是，這縷微弱的元炁，竟能引動那被清虛道人以極高深道法封印的尸毒本源！這絕非尋常尸毒！其靈性之強，其與宿主生命本源糾纏之深，遠超她的預估！

“姐姐……好……好難受……”靜塵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小的身體因為那陰寒刺痛的侵襲而微微發(fā)抖。

云漪眼中的銳利瞬間斂去，重新化為那深潭般的平靜。她伸出手，并非觸碰靜塵，只是隔著尺許距離，掌心虛虛對著靜塵的頭頂。一股溫潤平和、如同月華般清冷澄澈的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輕柔地籠罩住靜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