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龍骨泣血
書名: 我在大明造洪武遺詔作者名: 不眠米粒本章字數: 3270字更新時間: 2025-06-18 11:45:39
初冬的雨,
細密冰冷,
如同老天爺篩落的鐵砂。
打在龍江船廠巨大的干船塢里,
泥漿四濺。
塢底裸露的黃土,
被踩踏成一片混沌的沼澤。
寒氣混著桐油、
鐵銹和濕木的腥氣,
直往骨頭縫里鉆。
陳墨裹著濕透的官袍,
站在塢口臨時搭起的蘆席棚下。
棚頂漏下的雨水,
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淌。
他死死盯著塢底中央——
那根需要數人合抱的百年巨木,
已被“黃龍頭”帶著船匠,
用錛斧和鑿子,
硬生生啃出了粗獷的雛形。
巨木表面,
布滿了深深的斧鑿痕跡,
如同巨獸被剝開的脊骨。
兩端,
粗獷的榫卯接口已然成型,
如同巨獸張開的口器,
等待著吞噬…
“鐺!鐺!鐺!”
沉悶而極富節奏的巨大敲擊聲,
如同戰場擂鼓,
從塢口另一側的鍛爐區傳來!
每一次錘擊落下,
都伴隨著一蓬刺目的火星,
在灰暗的雨幕中炸開!
橘紅色的火光,
映照著徐壽等人赤膊的身影。
他們輪動比人頭還大的鐵錘,
汗水和雨水混合著滾落,
砸在燒得白熾的…
工字型熟鐵肋條上!
鐵肋在重錘下扭曲、
延展、
最終被鍛打成圖紙要求的、
帶著猙獰凹凸接口的粗壯形態!
灼熱的鐵腥味,
混雜著皮肉被飛濺火星燙焦的焦糊味,
彌漫開來。
“掌院!”
徐壽喘著粗氣奔來,
手里捧著一根剛剛鍛打成型、
還在冒著絲絲白氣的鐵肋。
黝黑的鐵條上,
鍛打的痕跡如同扭曲的疤痕,
兩端凸起的榫頭帶著高溫的暗紅。
“第…第一根鐵肋…成了!”
他布滿燙疤和老繭的手微微顫抖,
聲音嘶啞,
眼中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
陳墨接過那根沉重的鐵肋。
冰冷的雨水澆在上面,
發出“嗤嗤”的輕響,
騰起一片白霧。
入手滾燙!
粗糙!
帶著一種原始鋼鐵的、
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他抬起頭,
目光穿過冰冷的雨簾,
投向塢底那根同樣粗獷的巨木龍骨。
“抬過去!”
聲音沙啞,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幾個精壯的軍漢立刻上前,
用浸濕的粗麻繩和木杠,
將那根依舊灼熱的鐵肋抬起。
鐵肋接觸濕冷的空氣,
發出更加密集的“嗤嗤”聲,
白霧蒸騰。
軍漢們咬著牙,
忍受著手掌傳來的灼痛,
一步一步,
踏著泥濘,
將那沉重的鐵骨,
抬向塢底中央的巨木龍骨。
這一刻,
整個喧囂的船廠仿佛都安靜了一瞬。
所有目光——
船匠、
格物院匠人、
軍漢、
監工的錦衣衛——
都聚焦在那根被抬起的、
冒著白氣的黝黑鐵肋上!
如同看著一件祭品,
被抬向古老的祭壇。
“黃龍頭”佝僂著背,
站在巨木龍骨旁。
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
他那雙渾濁的老眼,
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鐵肋。
眼神復雜到了極致——
有對鋼鐵侵入木作圣地的本能抵觸,
有對未知造法的深深疑慮,
更有一種被時代洪流裹挾、
不得不俯首的…
蒼涼與決絕。
鐵肋被抬到了巨木龍骨粗胚的一端。
那巨大的、
帶著高溫暗紅的凸榫接口,
正對著巨木上鑿出的、
同樣粗獷深幽的凹卯!
“掌院…”
“黃龍頭”的聲音干澀,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鐵熱…木冷…
水汽蒸騰…
榫卯若不能瞬息咬死…
日后…必為禍根!”
這是老船匠最后的警告。
陳墨站在雨棚下,
雨水順著發梢滴落。
他目光掃過徐壽手中捧著的那桶粘稠、
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鐵木膠”——
那是用精煉桐油混合魚膠、
硫磺、
石灰粉熬煮成的古怪混合物。
“刷膠!”
他聲音冰冷,
斬釘截鐵!
徐壽立刻上前,
用粗糙的鬃毛刷,
蘸滿粘稠滾燙的膠液,
狠狠地、
一層又一層地涂刷在巨木凹卯的每一個角落!
膠液遇到冰冷的濕木,
迅速凝結,
形成一層暗紅色的、
油膩的隔離層。
“鐵肋…入榫!”
陳墨厲喝!
“嗬——!”
抬著鐵肋的軍漢們齊聲發力!
肌肉虬結,
青筋暴起!
那根依舊散發著高溫和蒸汽的黝黑鐵肋,
帶著一種蠻橫的力量,
被強行抬起、
對準!
然后,
狠狠地…
朝著巨木龍骨上那涂滿膠液的凹卯…
插了下去!
“嗤——!!!”
一聲更加劇烈、
更加刺耳的汽化聲響!
如同燒紅的烙鐵插入冰水!
濃密的白汽瞬間從榫卯結合處瘋狂噴涌而出!
將整個結合部都籠罩在翻滾的霧氣之中!
灼熱的水汽帶著刺鼻的硫磺和焦油味,
猛地擴散開來!
“啊!”
離得稍近的船匠被熱浪和水汽燙得驚呼后退!
“穩住!”
“黃龍頭”須發賁張,
發出破鑼般的嘶吼!
他猛地抄起旁邊一根巨大的木槌!
布滿老繭的雙手死死握住槌柄!
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翻滾的白霧,
死死鎖定那若隱若現的結合部!
白汽稍散!
黝黑的鐵肋凸榫,
已然深深嵌入巨木凹卯!
但結合處,
依舊有絲絲縷縷的白氣在掙扎著冒出!
巨大的熱脹冷縮應力,
讓鐵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快!鎖箍!”
陳墨的吼聲撕裂雨幕!
早已準備在旁的軍漢,
立刻用巨大的鐵鉗,
夾起一個在鍛爐中燒得通紅、
幾乎要滴下鐵水的…
巨大熟鐵圓箍!
灼人的熱浪逼得人無法呼吸!
通紅的鐵箍被迅速抬到榫卯結合處上方!
“落——!”
“黃龍頭”眼珠暴突,
用盡畢生力氣嘶吼!
同時,
他手中那柄沉重的木槌,
帶著千鈞之力,
狠狠砸在鐵箍邊緣!
“鐺——!!!”
震耳欲聾的金鐵巨響!
蓋過了風雨聲!
通紅的鐵箍在重擊下猛地套下!
精準地箍在了鐵肋凸榫與巨木凹卯的結合部!
“嗤啦啦——!!!”
更加恐怖的汽化聲!
滾燙的鐵箍接觸濕冷的巨木和殘留的膠液,
爆發出更加濃密、
更加刺鼻的滾滾白煙!
如同巨獸受傷噴吐的毒霧!
整個結合部瞬間被濃煙和灼熱的水汽徹底吞沒!
只能聽到里面傳來令人心悸的“滋滋”聲和木材被高溫灼烤的輕微“噼啪”爆響!
“澆水!快!”
“黃龍頭”的聲音在濃煙中扭曲!
早已準備好的軍漢立刻提起冰冷刺骨的江水,
朝著那被通紅鐵箍箍住的結合部狠狠潑去!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投入冰河!
更加劇烈的反應爆發!
白色的水汽混合著黑色的濃煙沖天而起!
冷熱交激的刺耳尖嘯聲,
讓塢底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濃煙水汽在寒風中緩緩散去…
塢底中央。
那根黝黑沉重的鐵肋,
如同一條猙獰的鋼鐵脊骨,
一端已深深“咬”進了百年巨木的髓心!
榫卯結合處,
被一個巨大的、
已經冷卻成暗紅色的、
微微嵌入木中的熟鐵箍死死鎖住!
鐵箍邊緣,
殘留著被強行擠壓出的、
凝固的暗紅色膠泥。
整個結合部,
呈現出一種鐵與木強行交融后的、
粗糙、
蠻橫、
卻異常牢固的…
猙獰美感!
成功了!
第一根鐵肋,
以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
嵌入了龍骨的軀體!
短暫的死寂后。
“成…成了?!”
一個年輕船匠難以置信地喃喃。
“老天爺…真…真嵌進去了!”
“鐵骨…木頭…真長一塊了?!”
驚嘆和難以置信的低語在匠人中蔓延。
徐壽看著那猙獰的結合部,
布滿燙疤的臉上肌肉抽動,
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漿里,
朝著那鐵木交融的怪物,
重重磕了一個頭!
老淚混著雨水橫流!
“黃龍頭”拄著那柄巨大的木槌,
佝僂著背,
劇烈地喘息著。
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往下淌。
他死死盯著那鐵木咬合處,
渾濁的老眼里,
最后一絲頑固的抵觸終于被這野蠻的“神跡”徹底碾碎!
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敬畏,
和一種被強行拖入新世界的…
蒼涼認命。
“都…都他娘的…
傻站著…看祖宗嗎?!”
“黃龍頭”猛地抬起頭,
用盡殘存的力氣,
朝著塢底所有呆滯的船匠和軍漢嘶吼!
聲音如同受傷的老獸,
凄厲而決絕!
“下一根鐵肋!”
“給老子…
燒紅!抬過來!”
“開鑿!刷膠!”
“鎖死它!鎖死——!”
“喏!!”
震天的應和聲轟然爆發!
被這野蠻一幕點燃的狂熱,
瞬間席卷了整個塢底!
鍛爐的火光更加熾烈!
鐵錘的敲擊更加狂暴!
巨斧劈砍木料的“咚咚”聲更加急促!
滾沸的“鐵木膠”在巨大的鐵鍋里翻騰出更加刺鼻的氣泡!
燒紅的巨大鐵箍被鐵鉗夾著,
如同一條條火蛇,
在泥濘的塢底穿梭!
“嗤啦——!”
“鐺——!”
刺耳的汽化聲和金鐵交鳴聲,
伴隨著沖天而起的白煙,
在龍江船廠的干船塢里,
此起彼伏!
每一根滾燙鐵肋嵌入冰冷巨木的瞬間,
都伴隨著一次小型的爆炸!
每一次燒紅鐵箍的暴力鎖死,
都像是一次對古老傳統的殘酷獻祭!
陳墨站在雨棚下,
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
他看著塢底那如同地獄熔爐般的景象。
看著巨木龍骨上,
一根根黝黑的“鐵骨”被強行嵌入、
鎖死。
看著那根承載著生死的巨獸脊梁,
在鐵與火、
冷與熱、
蠻力與膠液的反復蹂躪下,
痛苦地呻吟著,
卻一點點變得…
前所未有的粗壯、
猙獰、
堅固!
這不是造船。
這是…
鍛造!
以百年巨木為胚,
以滾燙鐵肋為骨,
以燒紅鐵箍為筋!
用最原始的蠻力,
最粗暴的方式,
將鋼鐵的意志,
強行打入木頭的血脈!
鑄就一副…
足以撕裂時代、
劈開汪洋的…
鋼筋鐵骨!
雨,
下得更大了。
沖刷著塢底的血汗、
油污和鐵屑。
卻沖不散那彌漫的硝煙、
刺鼻的膠味,
和那根在痛苦中不斷成長的…
鋼鐵脊梁的…
低吼!
龍骨泣血,
其聲錚錚!
三月之期…
已然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