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杯在木質桌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印記，像樹木的年輪記錄著時間的流逝。齊修遠盯著電腦屏幕，指尖懸在鍵盤上方已經超過十分鐘。文檔最上方赫然顯示著“第三章“，而下方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該死。“他揉了揉太陽穴，將杯中已經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這是他今天第六杯咖啡，卻依然沒能戰勝那該死的寫作瓶頸。

手機屏幕亮起，是編輯蘇雯的第十七條未讀消息：“修遠，截稿日就在下周，你至少得給我看個初稿吧？出版社已經在安排宣傳檔期了，別告訴我你還沒寫完第三章！“

齊修遠把手機反扣在桌上，起身走向落地窗。窗外，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城市，霓虹燈在雨后的街道上投下模糊的倒影。他租住的這棟公寓位于城東一個安靜的老社區，遠離市中心喧囂，本應是寫作的理想場所——如果靈感肯光顧的話。

一聲微弱的“喵嗚“打斷了他的思緒。

齊修遠皺眉，聲音似乎來自陽臺。他拉開玻璃門，潮濕的空氣立刻撲面而來。陽臺上，一只橘白相間的貓咪正可憐兮兮地蜷縮在角落，毛發被雨水打濕成一綹一綹的。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他蹲下身，猶豫著要不要碰這只陌生的動物。

“橘子！原來你在這兒！“一個清亮的女聲從隔壁陽臺傳來。

齊修遠抬頭，看到一張因為焦急而微微泛紅的臉。女孩大約二十五六歲，濕漉漉的黑發貼在臉頰兩側，身上的淺藍色連衣裙也被雨水打濕了大半。她雙手撐在陽臺欄桿上，身體前傾，眼睛里滿是擔憂。

“這是你的貓？“齊修遠指了指那只現在正試圖往他腿邊蹭的橘貓。

“是的！它一定是趁我開門時溜出來的。這場雨來得太突然了...“女孩的聲音里帶著歉意，“能麻煩你把它遞給我嗎？我們的陽臺間距有點遠。“

齊修遠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濕漉漉的貓。橘貓出奇地溫順，在他懷里發出滿足的呼嚕聲。他伸長手臂，將貓遞向隔壁陽臺。

“真是太謝謝你了！“女孩接過貓，臉上綻放出一個明亮的笑容，那笑容讓齊修遠莫名聯想到陽光穿透烏云的樣子，“我是寧雅，上周剛搬來隔壁。抱歉以這種方式認識你。“

“齊修遠。“他簡短地回答，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舉手之勞。“

寧雅把橘子摟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它的背脊：“橘子平時很怕生的，看來它很喜歡你。“她抬頭看向齊修遠，“為表謝意，周末我們社區讀書會有個活動，你要不要來參加？就在樓下的小廣場。“

“讀書會？“齊修遠挑了挑眉。

“嗯！我們每個月都會舉辦一次，這周的主題是'懸疑與人性'，正好——“

“不必了。“齊修遠打斷她，“我不太參加這類活動。“說完，他轉身準備回屋。

“等等！“寧雅叫住他，“你是那個作家齊修遠嗎？寫《午夜回響》的？“

齊修遠停下腳步，有些意外地回頭：“你讀過？“

“當然！我們讀書會上個月剛討論過你的作品。“寧雅的眼睛亮了起來，“你對人性陰暗面的刻畫太精彩了，尤其是那個反轉結局——“

“謝謝。“齊修遠生硬地打斷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還有稿子要趕，失陪了。“

沒等寧雅回應，他就關上了陽臺門，將潮濕的空氣和那個過分熱情的女鄰居一起隔絕在外。回到電腦前，文檔依然空白，但不知為何，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是寧雅抱著橘貓時那個明亮的笑容。

“荒謬。“他搖搖頭，重新將手指放在鍵盤上。窗外，雨聲漸漸小了，但某種說不清的情緒卻在他心里悄然滋長。

第二章

清晨的陽光透過半拉的窗簾斜射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帶。齊修遠睜開酸澀的雙眼，發現自己又一次趴在電腦前睡著了。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上午九點十七分，文檔字數統計依舊停留在可悲的“5210“——距離出版社要求的八萬字相差甚遠。

“該死。“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起身走向廚房。咖啡機發出沉悶的轟鳴聲時，陽臺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齊修遠皺眉，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讓他瞇起眼睛。那只橘貓——寧雅叫它橘子——正悠閑地趴在他陽臺的小茶幾上，尾巴一甩一甩地拍打著他的筆記本。

“你怎么又來了？“齊修遠推開玻璃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橘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絲毫沒有擅闖他人領地的自覺，反而翻了個身，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別想討好我。“齊修遠蹲下身，猶豫片刻后還是伸手撓了撓貓咪的下巴。橘子立刻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前爪在空中愜意地伸展。

“橘子！你又亂跑！“寧雅的聲音從隔壁陽臺傳來。

齊修遠抬頭，看見寧雅穿著淺粉色的護士服，頭發利落地扎成馬尾，正手忙腳亂地往一個小背包里塞東西。與昨晚雨中相遇時的狼狽不同，今天的她看起來清爽干練，只是神色間透著匆忙。

“它好像很喜歡我這里。“齊修遠抱起橘子，走向兩個陽臺相連的隔墻。

“抱歉，它平時不這樣的。“寧雅接過橘子，指尖不經意間擦過齊修遠的手腕，溫熱的觸感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我趕著去醫院值班，它一定是趁我收拾東西時又溜出來了。“

“你是護士？“話一出口齊修遠就后悔了，這問題聽起來像是沒話找話。

寧雅卻眼睛一亮：“兒童醫院的兒科護士。今天早班，快要遲到了。“她看了看手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從包里掏出一張傳單，“對了，這是我們讀書會今晚活動的邀請函，如果你改變主意...“

齊修遠沒有接：“我說過，我不參加這類活動。“

寧雅的手懸在半空，卻沒有顯露出被拒絕的尷尬：“沒關系，隨時歡迎你改變主意。“她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將傳單放在陽臺的小桌上，“作為謝禮，我烤了些曲奇，放在這里了。橘子就拜托你暫時看管一下？我下班就來接它。“

“等等，我沒答應——“

但寧雅已經抱著橘子風一般地沖回屋內，只留下一句飄在空中的“謝謝“和陽臺小桌上那盤散發著黃油香氣的曲奇。

齊修遠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惱火還是好笑。他拿起一塊曲奇咬了一口，酥脆的口感和恰到好處的甜度讓他挑了挑眉——出乎意料的好吃。

回到屋內，齊修遠瞪著電腦屏幕，試圖集中注意力。但曲奇的甜香似乎還留在舌尖，而那只橘貓慵懶的樣子和寧雅明亮的笑容不斷闖入他的思緒。

“專注，齊修遠。“他對自己說，手指重重地敲擊鍵盤。

三小時后，文檔字數增加了不到五百，而且大部分是寫了又刪的廢稿。齊修遠煩躁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客廳里來回踱步。他的目光落在陽臺小桌上的那張傳單上，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星河社區讀書會：懸疑小說中的人性之光“，標題下方是一張手繪的星空圖案，時間和地點用可愛的圓體字標注著。翻到背面，是幾本推薦書籍的列表，他的《午夜回響》赫然在列，旁邊還有寧雅手寫的批注：“探討創傷與救贖的杰作“。

齊修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評論界總是稱贊他對人性陰暗面的刻畫，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筆下那些破碎靈魂最終獲得的微小救贖。這個叫寧雅的女人，是怎么一眼看穿的？

傍晚六點，齊修遠站在社區小廣場邊緣的梧桐樹下，遠遠觀察著讀書會的活動。十幾把折疊椅圍成一個圓圈，大約二十來人正在熱烈討論著什么。寧雅坐在中間，不時記錄或引導話題，橘貓乖乖趴在她腳邊。

“...所以我認為《午夜回響》最打動人的不是連環殺人案本身，而是主角最后選擇原諒自己的那一刻。“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說道。

“我不同意，“一個扎馬尾的年輕女孩反駁，“主角明明可以早點尋求幫助，他的自我封閉導致了更多悲劇...“

寧雅輕輕敲了敲手中的筆記本：“大家有沒有想過，作者為什么要設計主角在閣樓找到那本童年日記的情節？“

人群安靜下來。

“那不僅是破案的關鍵，“寧雅的聲音清晰而柔和，“更是主角與自己和解的轉折點。當他讀到日記中那個被虐待卻依然相信世界美好的小男孩時，他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不是在逃避兇手，而是在逃避那個曾經脆弱的自己。“

齊修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這段情節是他寫作時最私密的投射——他父親酗酒成性的童年，他躲在閣樓寫日記的回憶，以及那種永遠無法滿足父親期望的無力感。他從未在采訪中提及這些，寧雅是怎么知道的？

“齊先生？“

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齊修遠低頭，看到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正仰頭望著他，手里捧著一本《午夜回響》的平裝本。

“我...我是小雨，能請您簽個名嗎？“女孩怯生生地問，“寧雅姐姐說您可能不會來，但我還是帶了書...“

齊修遠僵住了。他向來不擅長應付讀者，尤其是小孩。但看著女孩期待的眼神，他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我沒有帶筆。“他干巴巴地說。

“我有！“小雨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粉色熒光筆。

齊修遠蹲下身，在扉頁上簽下名字。這時，他注意到書頁邊緣貼滿了彩色便簽，有些段落還被熒光筆標出。

“這些筆記...“

“是寧雅姐姐幫我做的！“小雨興奮地說，“她說讀您的書要像尋寶一樣，表面是嚇人的故事，但里面藏著好多溫暖的東西。比如這段——“

她翻到一頁，指著被黃色熒光筆標出的一段描寫：“'雪地上的腳印一直延伸到亮著燈的窗前，那是他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召喚。'寧雅姐姐說這證明主角心里一直渴望被愛，只是不敢承認。“

齊修遠喉嚨發緊。這段文字是他凌晨三點在情緒崩潰邊緣寫下的，幾乎是一種無意識的宣泄。當時編輯甚至建議刪掉，認為“太 sentimental“，但他堅持保留了下來。

“齊修遠？“寧雅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她快步走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訝，“你真的來了。“

“我只是路過。“齊修遠站起身，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

寧雅的眼睛彎成了月牙：“路過還帶著簽名筆？“

小雨在一旁咯咯笑起來：“齊先生害羞了！“

“小雨！“寧雅輕咳一聲，“去幫李奶奶拿一下茶點好嗎？“

等小女孩跑開，寧雅轉向齊修遠：“抱歉，小雨是我在醫院照顧過的病人，有點過分活潑了。“

“沒關系。“齊修遠頓了頓，“你對我的書...見解很獨特。“

“因為我讀了至少五遍。“寧雅直視他的眼睛，“第一遍被情節吸引，第二遍開始注意伏筆，第三遍研究人物弧光...到最后，我看到的不是一個懸疑故事，而是一個關于自我救贖的寓言。“

齊修遠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蘇雯“。

“我得接這個。“他略帶歉意地說。

寧雅點點頭：“讀書會還有半小時結束，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來喝杯茶。“

齊修遠走到一旁接起電話：“蘇雯，我正寫——“

“修遠，我剛從總編會議出來。“蘇雯的聲音異常嚴肅，“董事會決定，如果你下周交不出完整初稿，就要啟動違約金條款了。他們擔心錯過秋季最佳銷售期。“

齊修遠握緊了手機：“我需要更多時間。“

“沒有更多時間了。“蘇雯嘆了口氣，“聽著，我知道你這兩年經歷了什么，但讀者在等你，出版社也在等你。別讓完美主義毀了這部作品。“

掛斷電話，齊修遠站在原地，感到一陣熟悉的窒息感。兩年前那場失敗的戀情，隨之而來的創作低谷，以及越來越嚴重的失眠——這一切都化作他筆下那個被困在自我懷疑中的主角。

“一切還好嗎？“寧雅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邊，手里端著兩杯冒著熱氣的花茶。

齊修遠接過茶杯，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手微微發抖：“截稿壓力而已。“

“我猜也是。“寧雅沒有追問，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杯沿，“敬創作瓶頸，愿它們終將過去。“

茶香氤氳中，齊修遠第一次認真打量起寧雅。夕陽的余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她睫毛投下的陰影隨著眨眼輕輕顫動，嘴角沾了一點點餅干屑卻不自知。一種奇怪的沖動讓他想伸手擦掉那點碎屑。

“橘子還好嗎？“他最終只是問道。

寧雅笑了：“在我家睡得正香。看來它今天在你那里玩得很累。“她猶豫了一下，“如果你需要安靜的環境寫作，我可以——“

“不，它...挺好的。“齊修遠驚訝于自己說出的這句話，“比人類安靜多了。“

寧雅笑出聲來：“那我該替橘子說聲謝謝。對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兒童故事電臺鏈接，每周三晚直播。如果你寫作累了，可以聽聽看，說不定能幫你放松。“

名片上印著“星星故事屋“和一個小小的貓咪圖案，背面手寫著網址和“寧雅主播“幾個字。

“你還有電臺節目？“齊修遠挑眉。

“業余愛好而已。“寧雅的臉微微泛紅，“主要是給住院的孩子們講睡前故事，后來聽眾漸漸多了起來。“

遠處傳來收拾桌椅的聲音，讀書會的成員們正在道別。寧雅回頭看了一眼：“我得去幫忙收拾了。謝謝你今天來，真的。“

齊修遠點點頭，看著寧雅跑向人群。他低頭抿了一口茶，發現不知何時，那只橘貓已經蹲在自己腳邊，正用腦袋蹭他的褲腿。

“你主人真是個奇怪的人。“他輕聲對貓說，卻忍不住將寧雅的名片小心地放進了胸前的口袋里。

第三章

周三晚上十點，齊修遠盯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已經超過半小時。文檔最上方“第四章“三個字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蘇雯下午又發來三條催促郵件，語氣一次比一次嚴厲。

窗外，一陣微風拂過，帶來隔壁陽臺上輕微的響動。齊修遠皺眉，起身拉開窗簾一角。寧雅背對著他坐在陽臺的小桌前，面前架著一臺看起來相當專業的麥克風，頭戴耳機，正在調試什么。

“這么晚還在折騰什么？“齊修遠喃喃自語，正準備拉上窗簾，寧雅的聲音卻突然清晰地傳來。

“小朋友們晚上好，又到了'星星故事屋'的時間啦。“她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柔和，帶著一種齊修遠從未聽過的韻律感，“今天雅雅姐姐要講一個關于月亮上小兔子的故事...“

齊修遠的手停在窗簾上。在夜色的籠罩下，寧雅的聲音仿佛被施了魔法，每一個字都像裹著星光。她講述一只住在月亮背面陰影里的小兔子，因為害怕陽光而不敢露面，直到有一天，一顆迷路的星星告訴它，正是陰影讓月光如此溫柔。

“...所以小兔子終于明白，它不必成為太陽，做一個月亮就足夠了——因為這個世界需要不同的光。“寧雅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就像每個小朋友都是獨一無二的星星，不需要和別人一樣...“

齊修遠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這個故事簡單得近乎幼稚，卻莫名觸動了他內心某個角落。那個總是被父親拿來和別人比較的童年，那個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的少年時代，那個在文壇成功后依然懷疑自己是否配得的現在——寧雅口中的小兔子，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隱喻。

“今天的節目就到這里啦，“寧雅繼續說著，“別忘了，無論你在哪里，雅雅姐姐都會在星星上為你講晚安故事。特別祝福兒童醫院三號病房的小雨，祝你明天手術順利，我為你準備了一個新故事哦...“

齊修遠輕輕拉上窗簾，回到電腦前。屏幕上依然是一片空白，但他的腦海中卻回蕩著寧雅講述的那個關于接受自我的故事。他打開一個新文檔，鬼使神差地開始記錄剛才聽到的情節梗概。

“也許可以改編成一個短篇...“他自言自語，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

凌晨兩點，齊修遠保存了文檔，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寫完了第四章的一半。雖然方向與他原定的大綱有所偏離，但主角的心理描寫更加深入了。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正準備關機，隔壁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寧雅壓抑的驚呼。

齊修遠猶豫了三秒，還是走向陽臺。透過玻璃門，他看到寧雅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扶起一個倒下的設備架，各種電線糾纏在一起，一臺看起來相當復雜的混音設備閃爍著錯誤提示燈。

“需要幫忙嗎？“他推開陽臺門問道。

寧雅猛地抬頭，耳機還掛在脖子上，幾縷碎發粘在汗濕的額頭上：“齊修遠？你還沒睡？“

“作家都是夜行動物。“他走近隔墻，“設備出問題了？“

寧雅嘆了口氣：“音頻接口突然不工作了，我明天一早要交這期節目的錄音給醫院廣播站，小雨手術前想聽...“她咬著下唇，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耳機線。

齊修遠打量了一下那堆設備：“我可以看看嗎？大學時我做過電臺技術員。“

寧雅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真的？太感謝了！“她側身讓出位置，“我完全不懂技術，平時都是同事幫忙，但今晚只能靠自己了。“

齊修遠跨過陽臺隔墻——這在他平日嚴格保持的社交距離準則中簡直是不可想象的越界——蹲下來檢查設備連接。寧雅站在一旁，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混著夜風的清涼，讓他莫名想起小時候母親晾曬在陽光下的被單。

“這里接觸不良，“他指著一個松動的接口，“而且你的采樣率設置有問題，導致驅動沖突。“

“哇，你連這個都懂！“寧雅蹲在他身邊，肩膀不經意地碰觸到他的手臂，“我每次看到這些按鈕就頭暈。“

齊修遠的手指在設備間靈活移動，重新插拔了幾根線，調整了幾個參數。十分鐘后，設備恢復正常運轉。

“試試看。“他遞給寧雅耳機。

寧雅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太完美了！你簡直是我的救星！“她激動地抓住齊修遠的手，“小雨一定會很開心的，她明天要做個不小的手術，一直很害怕...“

齊修遠不習慣這樣的肢體接觸，卻沒有抽回手。寧雅的掌心溫暖而柔軟，讓他想起小時候生病時母親貼在額頭上的手。

“舉手之勞。“他輕聲說，目光落在寧雅工作臺上攤開的筆記本上。頁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故事構思和角色設定，有些還配了可愛的簡筆畫。其中一頁頂端寫著“給齊修遠的靈感“幾個字，下面列了幾條懸疑情節的點子。

寧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臉突然紅了：“啊，那個...我聽了你的小說后，偶爾會想到一些情節發展。當然只是業余愛好者的胡思亂想...“

齊修遠拿起筆記本，驚訝地發現其中幾個點子與他大綱中未完成的部分驚人地契合：“這個'雙重記憶'的設定很專業，你怎么想到的？“

“真的嗎？“寧雅眼睛亮了起來，“我照顧的孩子們經常混淆夢境和現實，我就想，如果一個成年人也分不清記憶真假會怎樣...“

他們就這樣蹲在陽臺上，借著臺燈的光討論起懸疑小說的創作技巧。齊修遠發現自己竟然在向寧雅解釋他卡住的情節，而她的反饋直指問題核心——主角缺乏一個情感支點。

“你的主角太孤獨了，“寧雅托著腮說，“他需要一個人，哪怕只是回憶中的某個人，讓他愿意相信世界還有美好的一面。“

齊修遠沉默了片刻：“就像你故事里的小兔子遇到的那顆星星？“

寧雅驚訝地看著他：“你聽了我的節目？“

“只是...偶然聽到。“齊修遠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羞赧，急忙轉移話題，“你的文學素養很好，學過相關專業？“

寧雅搖搖頭：“只是愛讀書而已。我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家里到處都是書。“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尤其是《小王子》，他給我讀過不下百遍。“

“圣埃克蘇佩里。“齊修遠不自覺地微笑起來，“我大學論文就是研究他的作品。“

“真的嗎？“寧雅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我最喜歡那句'所有大人都曾經是小孩，雖然很少有人記得'...“

“'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要用心去尋找。'“齊修遠自然而然地接上下句。

兩人相視一笑，在夜風中分享著這個小小的默契。齊修遠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輕松地與人交談了——自從兩年前那場撕心裂肺的分手后，他把自己封閉在寫作和失眠的循環中，拒絕一切可能的親密關系。

“啊，已經這么晚了！“寧雅看了看手表，驚呼道，“明天你還要寫作吧？真抱歉耽誤你這么久。“

“沒關系。“齊修遠站起身，意外地發現自己并不想結束這段對話，“我...反而找到了一些靈感。“

寧雅仰頭看著他，月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子：“那太好了。對了，“她猶豫了一下，“下周三小雨手術后恢復期，我打算在電臺做個特別節目，你能...我是說，如果你有時間，能不能來講個小故事？孩子們會很高興的。“

齊修遠下意識地想拒絕——公開演講不是他的強項，更別說面對孩子。但看著寧雅期待的眼神，他聽見自己說：“我考慮看看。“

這個回答對寧雅來說似乎已經足夠好。她燦爛地笑了：“謝謝你今晚的幫助。晚安，齊修遠。“

“晚安，寧雅。“

回到自己的公寓，齊修遠站在電腦前，第四章未完成的文字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他坐下，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將主角的心理轉折寫得淋漓盡致——那個總是懷疑自己的偵探，在案件陷入僵局時，回憶起童年時一位老師對他說過的話：“有時候，答案不在證據里，而在你相信美好的勇氣中。“

寫到這里，齊修遠停下來，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寧雅的陽臺燈還亮著，隱約能聽見她輕柔的聲音在錄制節目。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很少使用的筆記本，在扉頁寫下“靈感收集“，然后開始記錄今晚聽到的故事和寧雅那些關于創作的見解。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齊修遠沒有許愿——作為一個寫懸疑小說的人，他早已不相信童話。但當他再次看向隔壁那盞溫暖的燈光時，心中某個冰凍已久的角落，似乎悄悄融化了一點點。

第四章

“你確定這是個好主意？“齊修遠第三次調整領口，感覺襯衫的扣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兒童醫院活動室的玻璃門上貼滿了彩色手印畫，門內傳來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喧鬧聲。

寧雅抱著一個裝滿彩筆和貼紙的紙箱，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放輕松，只是給七八個孩子講點寫作小技巧，又不是讓你去領諾貝爾獎。“

“我寧愿去領諾貝爾獎。“齊修遠嘟囔著，手心已經沁出一層薄汗。他擅長在紙上創造復雜的人物，卻對現實中的孩子一無所知——尤其是病中的孩子。

寧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們只是普通的孩子，只不過比其他人多了一些'特別經歷'。用你平時跟我聊寫作的方式就行。“

齊修遠回想起過去兩周，他和寧雅在陽臺、樓道和社區小花園里越來越多的偶遇和隨之延長的談話。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習慣了向她講述自己的創作構思，甚至采納了她提出的一些角色發展建議。這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讓他既困惑又莫名安心。

“齊老師來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小雨穿著粉色病號服，坐在輪椅上被護士推過來，膝蓋上放著一本《午夜回響》——齊修遠上周簽名的那本。

“小雨手術很成功，恢復得特別好。“寧雅蹲下身整理小雨的劉海，“對吧，小勇士？“

“嗯！我現在能自己吃飯了！“小雨驕傲地宣布，然后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齊老師，我按照你書里的方法，給護士站寫了個'神秘紙條'，她們到現在還沒猜出是誰放的！“

齊修遠眨了眨眼：“什么方法？“

“第137頁啊！“小雨翻開書，指著一段描寫主角如何用檸檬汁寫隱形字的段落，“我用棉簽蘸蘋果汁寫的，要用電吹風加熱才看得見！“

齊修遠啞然失笑。他寫這段時完全沒想過會有小讀者真的去嘗試。

寧雅沖他眨眨眼：“看吧，你的讀者比你以為的要認真得多。“

活動室里擺了十幾張小椅子，已經坐滿了孩子，年齡從五歲到十二歲不等。齊修遠站在前面，感覺像站在懸崖邊緣。孩子們好奇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他身上，有幾個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那個叔叔真的是作家嗎？他看起來好嚴肅...“

“我媽媽說他的書很可怕...“

“他會不會講鬼故事啊？“

齊修遠清了清嗓子，聲音比預想的還要干澀：“呃...大家好。今天我...我們來聊聊怎么編故事...“

“齊老師！“一個戴眼鏡的小男孩舉手，“你怎么想到那么多嚇人的情節的？做噩夢嗎？“

“我...不是...“齊修遠感到汗珠順著后背滑下。他習慣了對文學評論家侃侃而談，卻不知道如何向一個十歲孩子解釋創作過程。

“大家先別急，“寧雅適時地插話，站到他身邊，“齊老師想先和大家玩個小游戲。“她從紙箱里拿出一個裝滿紙條的玻璃罐，“這里有很多'角色'、'地點'和'事件'的紙條，每人抽三張，然后編一個小故事。最好的故事會得到...“

她神秘地笑了笑，從背后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齊老師親筆簽名的特別獎品！“

孩子們立刻興奮起來，爭先恐后地伸手抽紙條。齊修遠向寧雅投去感激的一瞥，她則回以一個“看你的了“的眼神。

“我抽到了'會說話的狗'、'游樂園'和'丟失的鑰匙'！“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宣布。

“那你要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寧雅鼓勵道。

小女孩皺起鼻子思考：“嗯...一只會說話的狗在游樂園幫小朋友找丟失的鑰匙...鑰匙其實是冰淇淋店的秘密配方！“

“太棒了！“齊修遠脫口而出，驚訝于自己聲音里的熱情，“然后呢？狗為什么要幫小朋友？“

“因為...因為它以前是流浪狗，知道失去重要東西的感覺。“小女孩眼睛亮了起來。

齊修遠感到一陣奇異的觸動。這個隨口編出的故事里，竟然包含著他所有作品都在探討的主題——失去與救贖。

接下來的一小時里，孩子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讓齊修遠逐漸放松下來。他們講述會飛的房子、愛哭的超級英雄、愛偷襪子的小精靈...每個故事都荒誕不經，卻又奇妙地合乎某種童真的邏輯。

“現在請齊老師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好不好？“小雨突然提議，立刻得到全體的附和。

齊修遠僵住了。他準備好的“如何構建懸疑情節“的PPT突然顯得如此刻板無趣。

“我...“他的目光掃過孩子們期待的臉龐，最后落在寧雅鼓勵的微笑上，“好吧。講一個關于...關于影子小偷的故事。“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即興創作：“有一個小偷，專門偷走人們的影子...“

故事講述中，齊修遠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言變得簡單而生動，手勢也不自覺地多了起來。當他描述主角如何發現被偷走的影子其實是自己遺忘的童年夢想時，好幾個孩子張大了嘴巴。

“...最后，當他把所有'偷來'的影子放回原處時，才發現那些影子在月光下變成了最美的圖畫。“齊修遠結束故事，活動室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再來一個！“孩子們嚷嚷著。

“下次吧。“齊修遠微笑著看向墻上的時鐘，“現在該是...“他求助地望向寧雅。

“手工時間！“寧雅接話，“大家可以把今天的故事畫出來，貼在我們的故事墻上！“

彩筆和紙張分發下去后，孩子們立刻埋頭創作。寧雅趁機把齊修遠拉到一旁的茶水間。

“你太棒了！“她遞給他一杯水，“看吧，我說過你能行。“

齊修遠一口氣喝掉半杯水：“我從沒試過這樣講故事。平時我寫的每個情節都要反復推敲...“

“有時候最好的故事就藏在即興發揮里。“寧雅靠在桌邊，陽光透過窗戶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孩子會永遠記得今天。“

“我可能也是。“齊修遠輕聲說，然后因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坦誠感到一絲不自在，急忙轉移話題，“獎品是什么？我好像沒簽過什么特別的東西...“

寧雅狡黠地笑了：“你上周落在我那兒的初版《午夜鐘聲》，我在扉頁夾了張便條請你簽名，你肯定看都沒看就簽了。“

“那是限量珍藏版！“齊修遠瞪大眼睛，“我找了半年才...“

“放心，不是送給孩子們。“寧雅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借書卡，“會放在醫院圖書角，所有孩子都能借閱，但所有權還是你的。“

齊修遠搖搖頭：“你早就計劃好了一切，是不是？“

“只是比你更了解孩子們的需要而已。“寧雅歪著頭看他，“就像你比我更了解如何把一個簡單的影子故事講得那么引人入勝。我們互補，不是嗎？“

“互補。“齊修遠重復這個詞，感覺它意外地貼切。

活動結束時，齊修遠幫忙收拾滿地的彩筆和紙屑。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齊老師，我...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齊修遠蹲下身，平視著男孩。

“故事里的人...他們會疼嗎？像我們打針那樣疼？“

齊修遠愣住了。男孩的問題直指虛構與現實之間那道模糊的界限——他筆下的人物承受的痛苦，是否真的與這些孩子的病痛有所不同？

“有時候會。“他最終誠實地回答，“但故事的好處是，作者可以決定他們最終是否找到解藥，或者...至少找到面對疼痛的勇氣。“

男孩思考了一會兒，然后鄭重地點頭：“那你要給我的角色勇氣，可以嗎？“

“我保證。“齊修遠伸出小指，男孩勾住它，露出燦爛的笑容。

回程的地鐵上，齊修遠和寧雅并肩坐著，中間放著那個已經空了的紙箱。

“今天謝謝你。“寧雅打破沉默，“孩子們真的很開心。“

齊修遠看著車窗上兩人的倒影：“我才是該說謝謝的人。這比我預想的...有意義得多。“

“所以下次還來嗎？“寧雅眼中閃著狡黠的光，“我們計劃每個月都辦一次。“

“你這是得寸進尺。“齊修遠假裝嚴肅，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不過...也許可以考慮。“

寧雅開心地晃了晃腿，不小心碰到他的膝蓋，兩人同時縮了一下，然后又同時笑了起來。

走出地鐵站時，齊修遠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名字讓他的笑容瞬間凝固——林妍。

“不接嗎？“寧雅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

“前女友。“齊修遠簡短地回答，“也是...我的部分作品的影視制作人。“

“哦。“寧雅的聲音突然變得拘謹，“那我先走了，橘子還沒喂...“

齊修遠點點頭，等寧雅走遠才接起電話：“林妍。“

“修遠，好久不見。“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依然那么優雅從容，“聽說你的新書快完成了？“

“你怎么知道？“

“出版圈很小的。“林妍輕笑，“實際上，我打電話是想談談改編權的事。陽光影業對你的新作很感興趣，價格會比上一部高30%。“

齊修遠握緊手機：“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

“純粹是商業合作，我保證。“林妍的聲音低了下來，“修遠，兩年了，該放下過去了。至少...一起吃個飯？“

齊修遠望向遠處寧雅即將消失的背影，內心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我需要考慮。“

“周五晚上七點，老地方。“林妍不容拒絕地說，“帶上你的新書大綱。“

通話結束，齊修遠站在原地，感到剛才與孩子們相處時的輕松感正在迅速消散。過去的陰影如同潮水般涌來——林妍的背叛，隨之而來的創作危機，以及那些失眠到天亮的夜晚。

他抬頭看向公寓樓，寧雅的窗戶亮著溫暖的燈光。不知為何，這景象給了他一絲莫名的安慰。齊修遠深吸一口氣，邁步向前，同時思考著該如何向寧雅解釋自己與林妍復雜的歷史——如果他決定告訴她的話。

第五章

周六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齊修遠站在廚房里，盯著咕嘟冒泡的小鍋，時不時用勺子攪動一下里面的白粥。這是他第三次看手表——距離他把粥送到隔壁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寧雅應該起床了。

三天前，寧雅在兒童醫院值完夜班回來時淋了雨，第二天就開始發燒。齊修遠是從讀書會的微信群里得知這個消息的，當時他正在修改第五章的結尾，看到消息后立刻放下了工作。

“只是小感冒。“寧雅在電話里聲音沙啞地說，背景音里橘子不滿的喵嗚聲清晰可聞，“已經吃過藥了。“

但齊修遠還是熬了粥送過去。令他意外的是，這個舉動并沒有讓他感到別扭或不自在，仿佛照顧生病的寧雅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鍋里的粥開始粘底，齊修遠關掉火，盛了一碗，又撒上些蔥花和肉松——他記得寧雅曾提過喜歡這種搭配。正準備出門時，手機響了。是林妍。

“修遠，別忘了今晚的晚餐。“林妍的聲音像一杯精心調制的雞尾酒——甜美中帶著不易察覺的銳利，“七點，我訂了你最喜歡的位子。“

齊修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流理臺：“我說過會考慮，沒答應一定去。“

“別這樣，“林妍輕笑，“我們有很多事要談。比如...你那可愛的女鄰居？“

齊修遠的背脊瞬間繃直：“你調查我？“

“只是關心老朋友。“林妍的聲音依然柔和，“聽說她在社區很活躍？真有趣，你以前最討厭這種'熱心公益'的類型。“

“我們今晚見。“齊修遠簡短地說，掛斷了電話。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突然加速的心跳。林妍的“關心“從來都帶著目的性，這次突然對他新書改編權感興趣，又提到寧雅，絕非巧合。

端著粥來到寧雅門前，齊修遠輕輕敲了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敲，這次用力些。

“請進...“寧雅微弱的聲音從里面傳來，“門沒鎖...“

齊修遠推開門，迎面撲來一股混合著藥味和梔子花香的氣息。寧雅的公寓布局與他家相似，但處處透著生活的痕跡——墻上貼滿兒童畫作，書架上塞得滿滿當當，茶幾上散落著幾本打開的書和筆記。

橘子從沙發上跳下來，蹭了蹭齊修遠的褲腿，然后徑直走向自己的食盆，不滿地叫了一聲。

“它餓了...“寧雅躺在沙發上，裹著一條毛毯，臉頰泛著不自然的潮紅，“抱歉...我睡過頭了...“

齊修遠放下粥碗，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你量體溫了嗎？“

寧雅虛弱地點點頭：“三十八度七...降了一點...“

“這粥...“齊修遠指了指茶幾上的碗，“趁熱吃。我去喂貓。“

在廚房找貓糧時，齊修遠注意到冰箱門上貼著幾張便利貼，其中一張寫著“修遠喜歡黑咖啡，不加糖“，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咖啡杯。他愣了一下——寧雅什么時候注意到這個細節的？

橘子迫不及待地撲向倒滿的食盆，齊修遠則回到客廳，發現寧雅已經坐起來，正小口喝著粥。

“好吃...“她抬頭微笑，雖然病容憔悴，眼睛卻依然明亮，“沒想到你會做飯。“

“只是基本生存技能。“齊修遠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你應該去醫院。“

“只是普通感冒。“寧雅搖搖頭，“醫院現在流感季，去了反而容易交叉感染。“她突然打了個噴嚏，急忙伸手去夠紙巾盒，卻不小心碰倒了茶幾上的一摞書。

齊修遠彎腰幫忙收拾，卻在看到最下面那本的封面時僵住了——《午夜鐘聲》初版限量版，書脊上的編號“007/100“清晰可見。這是他第一本小說的珍藏版，全球僅發行一百冊。

“這是...“

寧雅的臉似乎更紅了：“我...收集你的書...“

齊修遠小心地拿起那本書，翻開扉頁，發現上面不僅有他的簽名，還有一行小字：“給未來的讀者，愿你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光。“——這是他剛出道時慣用的簽贈語。

“你收集了我所有的書？“他難以置信地問。

寧雅點點頭，指向書架最上層的一個小柜子。齊修遠走過去打開，里面整齊排列著他至今出版的所有作品，每一本都是初版，有些甚至是絕版的試印本。

“《迷霧回廊》的試印本...“齊修遠輕輕抽出那本沒有正式封面的書，“這連我都沒有。你從哪找到的？“

“網上拍賣。“寧雅的聲音帶著鼻音，“花了我三個月工資呢。“

齊修遠轉過身，看到寧雅正用毛毯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像個做錯事被抓現行的孩子。這個表情讓他胸口泛起一陣奇異的溫暖。

“為什么？“他走回沙發邊，“我的意思是...為什么收集這些？“

寧雅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放下毛毯：“大三那年我父親去世，我幾乎抑郁。偶然在圖書館讀到你的《午夜鐘聲》，主角失去至親后重新找到生活意義的過程...幫了我很多。“她停頓了一下，“后來每當我遇到困難，就會重讀你的書。很奇怪，對吧？“

齊修遠不知該如何回應。評論家稱贊他筆下的懸疑布局，讀者癡迷于他設計的反轉結局，但很少有人真正理解那些故事核心關于失去與治愈的主題——除了寧雅。

“不奇怪。“他最終說，聲音比自己預想的柔和，“我很...榮幸。“

橘子跳上沙發，擠進兩人之間的空隙，打破了這一刻的微妙氛圍。

“你應該再休息會兒。“齊修遠站起身，“需要什么嗎？“

寧雅搖搖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睜大眼睛：“對了！今晚電臺的睡前故事還沒錄！小雨他們等著聽...“

“你都這樣了還錄節目？“

“預錄的...很簡單的小故事...“寧雅試圖站起來，卻一陣眩暈又跌回沙發。

齊修遠嘆了口氣：“故事稿在哪？我幫你看看。“

寧雅指向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文件夾'星星故事屋'...最新那個...“

齊修遠打開電腦，找到名為《月亮藥房》的文檔。故事講述一個月亮上開的小藥房，專門收集孩子們的噩夢，換成美夢還給他們。典型的寧雅風格——溫暖、簡單卻充滿想象力。

“設備你會用嗎？“他問。

寧雅點點頭：“麥克風在臥室...但你真的愿意幫忙？“

“只是技術支援。“齊修遠強調，卻已經開始收拾電腦和設備，“躺好別動，我去設置。“

寧雅的臥室比客廳更加整潔，單人床上鋪著淺藍色的床單，墻上貼著幾張星空海報。錄音設備架在角落的小書桌上，旁邊擺著幾張照片——寧雅和一群孩子的合影，寧雅站在某個校園里的單人照，還有一張...齊修遠瞇起眼睛，是他去年在文學節上的演講照片，被小心地貼在角落。

他拿起那張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謝謝你，讓我相信文字可以治愈。“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腔擴散。齊修遠小心地放下照片，開始組裝錄音設備。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文字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如此影響，更沒想到這個陌生人會成為他生活中越來越重要的存在。

設備調試好后，他幫寧雅搬來一把舒適的椅子。

“盡量簡短。“他遞給她一杯溫水，“你聲音還是啞的。“

寧雅感激地笑了笑，戴上耳機開始錄音。盡管生病，她的聲音一旦進入“講故事模式“就立刻變得生動起來，時而輕柔時而活潑，完全看不出是個高燒中的病人。

“...所以小兔子把噩夢裝進星星做的瓶子里，放回藥架最上層。月亮婆婆微笑著遞給他一瓶新的夢，瓶子里閃爍著溫暖的金光。'這個美夢特別送給勇敢的孩子，'她說，'因為你敢于面對黑暗，所以值得最甜美的夢境。'...“

齊修遠靠在門框上，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寧雅講故事時整個人都在發光——眼睛亮晶晶的，手勢自然而富有表現力，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個想象中的月亮藥房。他突然理解了為什么孩子們那么喜歡她的節目，為什么小雨手術前點名要聽“雅雅姐姐“的聲音。

錄音結束后，寧雅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上。齊修遠幫她保存文件，收拾設備。

“謝謝你...“寧雅輕聲說，“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舉手之勞。“齊修遠遞給她兩片退燒藥，“現在，回沙發上躺著。“

安頓好寧雅后，齊修遠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距離和林妍的晚餐約會還有三小時，但他已經決定不去了。正要發消息推掉時，門鈴響了。

“社區委員會的張阿姨...“寧雅掙扎著要起來，“約好今天討論讀書會的事...“

“我去。“齊修遠按住她的肩膀，“你躺著。“

門口站著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士，手里拿著一個保溫盒和一疊文件。看到齊修遠，她明顯愣了一下。

“你是...？“

“寧雅的朋友。“齊修遠側身讓她進門，“她發燒了，正在休息。“

“哎呀，我就說這孩子太拼了！“張阿姨把保溫盒遞給齊修遠，“燉了些梨湯，潤肺的。“她壓低聲音，“其實我來還有件事...最近社區有些人反對讀書會，說太吵影響休息...“

齊修遠皺眉：“讀書會一個月才一次，而且都在下午。“

“我知道，但...“張阿姨從文件堆里抽出一張紙，“今早居委會收到這個。“

那是一封打印的匿名信，指責讀書會“傳播不當內容“、“影響社區安寧“，要求立即停止活動。措辭激烈卻毫無具體事例。

“荒謬。“齊修遠把信揉成一團，“誰會做這種事？“

“不清楚...“張阿姨擔憂地看了一眼沙發上的寧雅，“這孩子為讀書會付出那么多心血...“

齊修遠突然想起林妍電話里提到的“熱心公益“——太巧合了。但他沒有證據，只能先安撫張阿姨：“我會處理。寧雅現在需要休息。“

送走張阿姨后，齊修遠回到客廳，發現寧雅已經坐起來，正看著那封被展開的匿名信，臉色蒼白。

“你看到了。“他坐到她身邊，“別擔心，只是某個閑得發慌的人...“

寧雅搖搖頭，聲音顫抖：“這不是第一封...上周醫院也收到類似的投訴信，說我在電臺節目里'灌輸危險思想'...“她苦笑著舉起信，“連措辭都一樣。“

齊修遠的心一沉：“你懷疑是誰？“

“不知道...但感覺有人在刻意針對我。“寧雅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毛毯邊緣，“我擔心...會不會影響到孩子們...“

看著寧雅強忍淚水的樣子，齊修遠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保護她——這種沖動對他而言陌生又熟悉，像是塵封已久的情感突然被喚醒。

“聽著，“他輕輕握住寧雅的手，“我們會查清楚是誰干的。讀書會不會停，電臺節目也是。你...不是一個人面對這些。“

寧雅抬頭看他，眼中的脆弱漸漸被某種堅定的光芒取代：“'我們'？“

齊修遠意識到自己用了這個詞，卻沒有糾正：“嗯，我們。“

橘子跳上沙發，擠進兩人之間，用腦袋蹭了蹭齊修遠的手腕，仿佛表示贊同。寧雅破涕為笑，伸手摸了摸貓咪，手指不經意間碰到齊修遠的，兩人都沒有立即移開。

窗外，夕陽的余暉為整個房間鍍上一層金色。齊修遠想起寧雅故事里那個裝滿美夢的星星瓶子，突然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病中的寧雅，溫暖的房間，以及這種無需言明的默契與連結。

他悄悄拿出手機，給林妍發了條簡短的信息：“今晚有事，改天再談。“然后關上手機，決定暫時把過去和未來的所有復雜問題都擱置一旁，專注于眼前這個需要他的空間，和這個不知不覺中已經走進他心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