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吧渾濁的空氣中彌漫著煙味和泡面香。我蜷在角落的沙發椅里，屏幕幽幽的光映在臉上。指尖無意識地滑動鼠標，點開了那個鮮紅的游戲商城圖標。（其實冒險島這游戲佛得很，不氪金也能慢慢熬，時間就是非酋和平民的硬通貨）。眼前花花綠綠的道具晃得人眼花，“上次她說看重哪一套來著？好像還在這堆東西里配了老半天？”對我這種從不充錢、商城門朝哪開都不知道的玩家來說，要在記憶的碎片里精準撈出那幾件人民幣裝備，難度堪比大海撈針。咬咬牙，我還是點開了充值頁面，300塊盛大點卡瞬間到賬。一件，兩件……終于把她念叨過的那套裝備湊齊了。鼠標懸停在“贈送”按鈕上，指尖微顫，鄭重地點了下去。

“呼——”一口長氣吐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積壓許久的疲憊像潮水般洶涌襲來，眼皮沉得像灌了鉛，視線里網吧迷離的光暈迅速模糊、旋轉……下一秒，世界徹底陷入黑暗，我頭一歪，沉沉睡死在冰冷的椅背上。

……

刺眼的陽光從網吧巨大的落地窗潑進來，毫不留情地砸在我臉上。我猛地驚醒，渾身酸痛得像被卡車碾過。抬手看表——嚯！都晌午了！網管居然沒來掀我被子催我去上課？這服務，真不知該夸他心大還是罵他不負責。得，這波曠課是鐵定板上釘釘了。手機屏幕亮起，班主任的信息赫然在目。手指在屏幕上猶豫片刻，敲下“身體不適，需請假一天”，發送。肚子適時地發出雷鳴般的抗議，十幾個小時的胃袋空空如也。踉蹌著走出網吧，隔壁山西燴面攤的熱氣裹挾著濃香撲面而來。一碗熱騰騰、油汪汪的燴面下肚，滾燙的湯水熨帖了冰冷的腸胃，饑餓的喧囂終于平息。

回到那個熟悉的角落，刷卡，上機。屏幕亮起，熟悉的冒險島登陸界面出現。明知她下午下課才會出現，我的手指卻像有自己的意志，熟練地輸入賬號密碼。登陸成功，角色靜靜地站在繁華的射手村。我什么也沒做，只是對著屏幕發呆，像素世界里人來人往，喧囂熱鬧，而我的思緒早已飄遠。

姚慧……我該拿她怎么辦？接受？拒絕？腦海里勾勒的理想型，是長發飄飄、腿長腰細、溫婉似水的女孩。姚慧，似乎離那個影子有點遠。可心底深處，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琴弦，反復奏響一個旋律：抓住她，別放手，你絕不會后悔……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指尖懸停在輸入框上，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深吸一口氣，敲下幾個字：

我可以應聘當你男朋友嗎，美女？

發送！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我死死盯著屏幕，攥著手機的手心汗津津的，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

嗡——

手機震動！屏幕亮起！

哼哼，先讓你做個實習的男朋友，轉不轉正看你以后表現吧（笑臉）。

轟！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施了魔法，網吧油膩的桌椅、嘈雜的人聲、渾濁的空氣……一切都變得無比順眼，連角落那桶沒倒的泡面湯都閃著光！我幾乎是彈跳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沖出網吧，一路小跑沖向食堂。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腳步輕快得能飛起來！

“師傅！四份飯！打包！”

“老板！啤酒、飲料、雞爪、薯片……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裝滿！”

寢室門被我一腳踹開，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地晃蕩。

“兄弟們！肥哥請客！午飯管夠！零食管飽！啤酒管醉！速速歸位！”

手機群里立刻炸開了鍋：

“肥哥大氣！”

“有雞爪子不撒（天門話）？”

“我就想來杯檸七，其他隨意啦，這鬼天氣好熱。”

很快，寢室里杯盤狼藉，酒氣混合著零食香。我灌下一大口冰啤，泡沫在喉嚨里炸開，豪氣干云地宣布：“正式通知！哥們兒！脫單了！”

羅成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捶胸頓足：“這比殺了我還難受啊！”

黃總叼著雞翅，含糊不清地豎起沾滿油光的大拇指。

馬總則埋頭苦干，啃雞爪啃得專心致志。

胸腔里像揣了兩只活蹦亂跳的小恐龍，橫沖直撞，把那份雀躍頂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姚慧的關系簡直像坐上了火箭。不再僅限于偷偷牽手，而是大大方方地挽著胳膊在校園里晃蕩，偶爾趁著沒人飛快地啄一下對方的唇，惹得旁邊的羅成狂翻白眼，只能化悲憤為食欲，零食消耗量直線上升。

甜蜜的日子總是溜得飛快。高中同學會的日子近在眼前。狠狠心，我揣著攢下的錢沖進商場，一套深藍色休閑套裝，一雙嶄新的耐克小白鞋。刷卡時心在滴血，但穿上身對著鏡子一照——值了！鏡子里的人，哪還有半分當年的臃腫？大肚腩、雙下巴、羅圈腿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輪廓線，挺直的脊背，還有……嗯，仟瘦但看著挺有型的腿。這就是一年汗水澆灌出的果實。我滿意地轉了個圈。

“嘖，感覺還差點意思。”黃曦摸著下巴圍著我轉了一圈，忽然從自己包里掏出一副墨鏡，“來，戴上試試，絕對點睛之筆。”

我依言戴上，對著他們仨擺出各種自以為帥氣的姿勢。

“騷包！”

“嘚瑟！”

“受不了了！”三人異口同聲地鄙夷，笑聲在寢室里回蕩。

八月中旬，野芷湖畔。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我七點出門，不到八點半就杵在了集合點。初秋的晨風帶著湖水的微腥吹過，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手機里的電子小說也看不進去，目光不時瞟向車站的方向。

九點剛過，第一批同學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突然冒出來：嘿，就不打招呼，看誰能認出現在的我！旁邊報亭買了本《格言》，我往石凳上一坐，墨鏡一架，假裝看得入神，實則眼角的余光牢牢鎖定了越來越熱鬧的人群。

指針滑向9:50。人差不多齊了，班長葉鵬拿著名單在清點。

“媽滴，就差答白冒到鳥！何亮，打個電話催他！”葉鵬的嗓門帶著熟悉的武漢腔調。

“為毛是我？佳男和曉雨都在撩姑娘吖！”何亮一臉不情愿。

“老子就是diss你好吧！巴馬上次就你在群里拆老子臺！”葉鵬笑罵著。

……

就在何亮掏出手機的瞬間，一陣熟悉的旋律——灌籃高手主題曲《直到世界盡頭》——猛地從我兜里炸響！

“誒？你們聽見沒？這鈴聲…好像就在附近？”佳男疑惑地左右張望。

“嗯，車站那邊！”何亮的目光精準地投向我的方向。

我合上書，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挎包上的灰，迎著眾人疑惑的目光走過去。在距離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我停下腳步，抬手，緩緩摘下了墨鏡。

“么樣（武漢話：怎么樣）？真不認得我了？我坐那兒好半天了，你們這幫苕（武漢話：傻）貨也不曉得打個招呼。”

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日——！！！”

“答白？！你特么去韓國整容了是吧？！草！老子最恨比老子帥的！今天非捶你一頓不可，讓你裝深沉！”一個男生夸張地撲過來作勢要打。

“闊以啊（武漢話：可以啊）！答白！你這尼瑪…帥得有點離譜了吧？去年還像個球，今年變男神了？”另一個同學圍著我看稀奇。

七嘴八舌的驚嘆和笑罵中，我被半推半搡地擁上了旁邊的大巴車。車上的人不明所以，紛紛投來好奇或不滿的目光。

“葉鵬，這人誰啊？不是我們同學吧？怎么隨便讓外人上車？”一個女生皺著眉率先發難。

“就是啊，這不太合適吧？”

“對啊，我們可不認識他。”

附和聲此起彼伏。

葉鵬忍著笑，提高音量：“你們再仔細瞅瞅！真不認識？”

眾人狐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臉上，上下掃描。突然，一個遲疑的聲音響起：“他…他眼睛有點像…裴英？”

這個名字像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一片難以置信的漣漪。所有的質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道驚愕、探究的目光。我頂著這灼人的視線，故作鎮定地在過道里尋找空位。

“坐我旁邊吧！”

聲音清脆。循聲望去，是劉敏。高中時那個總愛借我報紙和mp4聽歌的馬尾辮姑娘。她正笑盈盈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熟稔和促狹。

心臟咚咚亂跳，面上還得強裝云淡風輕。我點點頭，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為了掩飾那點不自在，我默默掏出陪伴多年的ipod nano，剛想把一只耳機塞進耳朵——

“喂，不準備給我聽聽嗎？”劉敏的手已經自然地伸過來，拈起了另一只耳機，輕巧地戴在自己小巧的耳朵上。舒緩的旋律流淌開來，隔絕了車廂里的嘈雜。一人一只耳機，共享著同一個音樂世界。去廬山的路途單調漫長，沒多久，劉敏的腦袋便像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最終輕輕靠在了我的左肩上。溫熱的觸感隔著薄薄的T恤傳來，帶著洗發水的淡淡香氣。我的身體瞬間僵住，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一絲微動驚醒了肩頭的“重量”。就這樣，像個被點穴的木偶，一路挺到了目的地。

車子終于停穩，劉敏也適時地醒來，揉著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

“唔…以前沒發現，你這肩膀還挺寬厚，靠著挺舒服的。”她語氣自然，仿佛只是評價一個靠枕，“好啦，下車吧。”

我活動著酸麻僵硬的左肩，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對了，李丹……她不來嗎？不參加活動？”

劉敏正整理背包帶的手頓了頓，側頭看我，眼神里多了點探究：“她啊？好像知道地方，說會自己打車過來吧。怎么，你倆……有事？”

“沒！就隨便問問！”我連忙否認，掩飾性地率先站起身，“走吧，葉鵬好像在分房卡了。”

……

分房的過程果然一團亂麻。葉鵬公司團建的人和我們同學混在一起，情侶、單身、各種關系，分配起來簡直讓人頭大。更悲催的是，我的室友竟然是高中時的體育委員——徐凱！那個滿腦子都是肌肉塊和蛋白質粉的一米八憨憨！

看著徐凱咧著大白牙，熱情洋溢地把他的健身包“哐當”一聲扔在另一張床上，我只覺得眼前一黑。

“嘿，裴英！可以啊兄弟！”徐凱蒲扇般的大手“啪”地拍在我背上，差點把我拍個趔趄，“這胸肌練得挺有型！線條不錯！怎么樣，考慮加入我們的擼鐵小分隊？強身健體，塑造完美體魄！”他眼神灼灼，充滿了真誠的邀請（或者說推銷）。

“咳…咳…不了不了！”我趕緊擺手，擠出笑容，“我這都是花架子，就練了個形體好看點，細胳膊細腿的，哪經得起你們那種魔鬼訓練啊！”

“哎！那就更該練了！”徐凱仿佛找到了完美的切入點，熱情更甚，“我們健身房就在——”

“行行行！有空我一定去觀摩學習！（內心瘋狂OS：觀摩你個頭！進去跟一群肌肉兄貴汗流浹背地對著嘶吼舉鐵？拼刺刀是吧？想想那畫面都讓人菊緊！）”我臉上堆著燦爛（且虛假）的笑容，趕緊打斷他。

好不容易擺脫了徐凱的健身安利，我長舒一口氣，開始整理自己簡單的行李。收拾停當，集合的廣播也響了，大家陸陸續續前往餐廳用午餐。

餐廳里人聲鼎沸，杯盤碰撞。我們剛圍著圓桌坐下，還沒來得及動筷，一個清脆悅耳、帶著點嬌俏笑意的聲音，像銀鈴般突然穿透了嘈雜的背景音，在餐廳門口響起：

“喲——！我有沒有錯過什么精彩好戲啊，葉大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