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知柔自打出生起就是侯府最受寵的女兒,作為向忠振與周蕓竹的嫡幼女,吃穿用度比作為庶女的四姑娘向知瑤和六姑娘向知蘭好很多。
從小向知柔就和大姐姐二哥哥一樣養(yǎng)在大娘子房里,周蕓竹對這個幺女的教養(yǎng)透著幾分“反常”。
貴女需嫻于女紅,可知柔的繡繃上總歪歪扭扭繡著不知名的怪物;女誡要求舉止端莊,她卻能在忠勇堂前追著蝴蝶跑。
二伯祖見狀常捻須長嘆:“嫡女當(dāng)如靜水深流,怎可如此跳脫?知言如此,現(xiàn)在連知柔都要教導(dǎo)成這般嗎?”
說起周蕓竹是如何坐的起著‘鎮(zhèn)國侯府大娘子’的,有向忠振的堅(jiān)持,當(dāng)然也少不了二伯祖的反對。
二伯祖對向忠振迎娶的商賈之家的周蕓竹很是不滿,小門小戶又是出自商賈之家,原是坐不起這侯府大娘子的。他也不知為何向忠振對周蕓竹就是情有獨(dú)鐘,府里給他找的幾個世家大族的小姐他都不愿意。
不過說來也巧,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軍餉告急,族老議事時二伯祖主張變賣祖田。趁此機(jī)會,周蕓竹讓向忠振給向老侯爺遞上一本綢緞莊的流水賬,換取了軍中將士一年的軍餉。
老侯爺自是不收這嗟來之財(cái),當(dāng)場讓他拿走。
向忠振像是預(yù)料到老侯爺會是這個反應(yīng),讓在后堂等候已久周蕓竹出場。
“老侯爺,蕓竹呈此賬冊,非為兒女私情。”周蕓竹跪地,“關(guān)將士戍守苦寒,蕓竹雖為商戶女,亦知‘國之不存,家將焉附’。這十萬兩銀兩所換的軍餉,便是無侯爺允婚,我周家也會托船行送往雁門。”
“哦?”老侯爺忽然將賬冊重重拍在案上,震得銅鎮(zhèn)紙叮當(dāng)作響,“你倒說說,若我執(zhí)意不收,你能如何?”
周蕓竹叩首時,銀簪撞在磚上發(fā)出清響:“我遣人持節(jié)至麟州榷場,用十船蜀錦換胡人馬匹,三日后便有第一批戰(zhàn)馬踏過玉門。”她抬起頭,燭火映得眼底清亮,“老侯爺可知,綢緞莊的流水賬里,藏著三條能繞過西夏哨卡的運(yùn)糧暗道。”
老侯爺忽然笑了,笑聲震得梁上的銅鈴輕晃:“好個‘商戶女’!比我那幾個只會舞刀弄槍的兒子更懂用兵!”
向忠振知曉如果老侯爺見到周蕓竹定會被她的魅力所說服,這才大膽地把周蕓竹領(lǐng)進(jìn)家門。他向忠振認(rèn)定的女子,自是不差的。
三日后,第一批軍糧果然順著周蕓竹標(biāo)注的秘道運(yùn)抵邊關(guān)。
老侯爺這才應(yīng)允了向忠振的婚事,三媒六聘把周蕓竹娶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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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元燈會回來已是戌時,向知柔已趴在五公子向慶文的懷里睡著。
“五公子,當(dāng)心門檻。”隨行的嬤嬤提著羊角燈籠在前引路,燈光將影子投在青磚路上,拉得忽長忽短。向慶文微微側(cè)身,用斗篷替向知柔擋住穿堂風(fēng)。
轉(zhuǎn)過抄手游廊,忽見垂花門前立著個素色身影。
向慶文心頭一緊,待看清是周蕓竹時,才松了口氣:“母親。”
周蕓竹快步上前,替向知柔攏了攏散開的鬢發(fā),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耳垂,蹙眉道:“怎么不早讓人送回?看這手凍的。”
她接過知柔時,望著女兒熟睡的臉,眼眶微熱。
向慶文低頭看見周蕓竹袖口的磨損,似乎是剛在趕制什么東西:“母親還沒歇?”
“你父親去宮里遞謝罪折了。”周蕓竹抱著知柔往暖閣走,燈籠光照見她鬢邊新增的銀絲,“你二伯祖在忠勇堂陪著族老們核計(jì)軍需,我睡不著,想著你們該回來了。”她頓了頓,看向向慶文,“早些回去休息。”
周蕓竹又頓了頓,看著向慶文:“今日帶你妹妹去燈市,可知街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侯府?”
“母親恕罪。”向慶文攥緊衣角。
“庶子拋頭露面,嫡女招搖過市,”她的聲音壓得極低。
“只是逛燈市……”
“錯!”周蕓竹打斷他,“你帶柔兒出門,便是給人送話柄。”
“今日你去大相國寺,若是讓旁人捕風(fēng)捉影,說庶子帶嫡女招搖,皇上會怎么想?”
向慶文臉色發(fā)白,直直地盯著周蕓竹,心里敲鑼打鼓一般。
周蕓竹并未繼續(xù)說下去,語重心長地對向慶文道:“從明日起,你只需做件事:好好留在府內(nèi)替你二伯祖抄兵書。”
“父親何時能回?”向慶文見周蕓竹并沒有太過生氣,大著膽子問,話音未落,便聽見二門外傳來車馬聲。
周蕓竹懷里的向知柔嚶嚀了一聲。
“回來了。”周蕓竹的聲音輕得像怕驚碎夜色。
向忠振進(jìn)門時,看見向慶文便皺眉:“怎還未歇?”目光掃過周蕓竹懷中的向知柔,語氣軟了些:“宮里事畢,讓你們擔(dān)心了。”
“父親母親,孩兒退下了。”向慶文識趣地離開了暖閣,屋內(nèi)只剩下向忠振、周蕓竹和熟睡地向知柔,他知道父親現(xiàn)在并不想看見他,當(dāng)下不要自討沒趣。
“謝罪折……皇上看了?”周蕓竹遞過參茶,茶盞在向忠振手中微微晃動。
“皇上將折子擲在地上,說‘鎮(zhèn)國侯府的兒子,倒比朕的公主更懂家國’。”他頓了頓,指節(jié)叩了叩桌沿,“御史臺的彈劾本,堆了三尺高。”
“我已讓江南商鋪預(yù)支了明年的茶引,又托船行走海路運(yùn)糧,軍需尚可支撐三月。”她翻開賬冊,“二伯祖在忠勇堂核計(jì)的數(shù)目,我算著還能再省兩成。”
“皇上雖未降罪,但將邊關(guān)糧草轉(zhuǎn)運(yùn)權(quán)給了李將軍。”
周蕓竹正在收拾向慶元的兵書,聞言手一頓:“李將軍……是當(dāng)年與老將軍有隙的那位?”
“嗯,”向忠振揉了揉眉心,“看來這關(guān),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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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教書先生告假,向慶元都呆在書齋,他聽從大娘子的話,乖乖地幫忙二伯祖抄兵書。
更夫敲過午時時,向慶文的袖口已沾了墨漬。
“五哥哥。”向知柔不知什么時候踮著腳扒在門框邊上,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廚房新做的果子,母親說要趁熱吃,我給你拿來些。”
“不是讓你在暖閣待著嗎?書齋里有墨味兒。”向慶元喜歡逗自己的七妹妹。
向知柔才不理會,踮腳趴在案上看他抄書。她指著“轉(zhuǎn)餉車”的圖示,小手指在宣紙上戳出個小坑:“這車輪沒母親做的果子好看,還不會跑。”
向慶文失笑,見她鼻尖沾了點(diǎn)墨灰,便用帕子替她擦拭,卻被她抓住手腕:“五哥哥袖口臟了,我讓母親給你繡個算盤遮遮。”
向慶文拒絕了向知柔,點(diǎn)點(diǎn)小事還不勞煩大娘子了:“沒事,我姨娘會幫我縫補(bǔ)的。”
向慶文話音未落,向知柔已撅起嘴:“二姨娘的繡線哪有母親的銀線好看?”
“七妹妹別鬧,”他壓低聲音,目光掃過書齋門口,“讓二伯祖聽見又要罰你背《女誡》。”
“我才不怕呢。”向知柔小臉高高抬起,一臉驕傲模樣。
“我姨娘的繡工極好,”向慶文替知柔攏好斗篷,指尖觸到她領(lǐng)緣的珍珠,“去年冬日宴,她替我改的雀金裘,連大娘子都夸過。”
這話半真半假,實(shí)則二姨娘是拆了自己的披帛,才讓他在宴會上不至于被庶出的身份比下去。
更夫敲過未時時,二伯祖步履蹣跚地走進(jìn)來,見狀咳嗽一聲:“七姑娘的《女誡》背熟了?”小姑娘立刻松開手,慌忙跑走:“五哥哥幫我收著,我先走了。”
向慶文望著她跑遠(yuǎn)的背影,不禁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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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娘來送夜宵時,看見桌子上向知柔中午送來未吃完的果子,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替他換了暖墨。
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你四姐姐明日要去大相國寺。”
“母親。”燭火印著向慶文陰郁的臉,打斷了二姨娘接下來的話。“二哥哥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四姐姐還是在家好好待著吧。”
“你四姐姐的婚事馬上就……”二姨娘柳氏還想說什么,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向慶文就打斷了她的話。
“讓四姐姐在家好好待著別亂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在四姐姐這里出問題,杭州知府的聘禮怕要變成斷頭鍘。”
柳氏再說,也不過是一介女輩,是賣給侯府做姨娘的,目光短淺并沒有什么遠(yuǎn)見。
“賣給侯府”四字像墨漬般暈開在柳氏心頭。她想起那年臘月,哥哥重病,父親無奈將她賣入侯府。這侯府的女主人和善,她沒吃很多苦。只知道上頭有個大姨娘沒了,侯府納她回來沖喜。
她的婚事她不能自己做主,如今她的親生女兒說了門好婚事,她自是上心。這么多年在侯府從不缺衣少食,自打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她便立誓絕不讓自己的孩子步入后塵。
二姨娘不愿讓知瑤嫁給無權(quán)無錢的普通人家,但無奈身為侯府妾室無法拋頭露面為女兒議親,只能寄希望于神佛,希望知瑤的婚事能順順利利。
她才不管什么,她只想知瑤后半生順?biāo)臁O蛑幖捱^去,便是嫡次子的正派娘子,比她做妾的身份要高得多。
二姨娘不再說什么,這侯府輪不上她這個姨娘來當(dāng)家,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向慶文看著自己母親這么失落地樣子,語氣平和了些:“待二哥哥的事情處理好,四姐姐的婚事自是不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