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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白玉觀音

“祖母小心。”賀錦瀾的聲音清泠平靜,沒有受寵若驚,也沒有刻意討好。

她伸出手,穩穩地托住老夫人伸過來的胳膊。

那手臂枯瘦,隔著厚厚的棉襖也能感受到骨節。

賀錦瀾的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既扶得穩當,又不顯吃力,另一只手還自然地替老夫人攏了攏滑落的狐皮大氅領口。

老夫人借著力道慢慢坐直了些,眼里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

她沒再看裴玲瓏,只對賀錦瀾點了點頭:“嗯,好孩子。”

裴玲瓏被這突如其來的冷落釘在原地,臉上那點強撐的笑意幾乎掛不住。

她看著賀錦瀾取代了她的位置,成為老夫人此刻的依靠,一股酸澀和嫉恨猛地沖上心頭,又被她死死壓了下去。

裴氏將裴玲瓏瞬間的失落盡收眼底,心頭也是一陣不快。

她面上不動聲色,笑著開口:“母親,今兒是小年,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日子。不如咱們都去您的小佛堂,給菩薩上炷香,再抄幾卷經文供奉,為府里祈福,也為您老人家添福添壽,可好?”

老夫人正被賀錦瀾扶著,聞言點了點頭:“也好。心誠則靈。”

“那咱們這就過去吧?”裴氏笑著起身,招呼眾人。

她目光掃過賀錦瀾扶著老夫人的手,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

一行人簇擁著老夫人,出了花廳,沿著回廊往西正院深處的小佛堂走去。

冬日難得的陽光灑在清掃干凈的石板路上,空氣清冽。

裴玲瓏重新調整了情緒,又換上了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試圖重新擠到老夫人身邊,卻被賀錦瀾穩穩地隔開了半步距離,只能跟在稍后一點的位置.

臉上笑容依舊,眼底卻沒了方才的光彩。

剛走到小佛堂那扇半開的楠木門前,走在前面的龐氏忽然“咦”了一聲,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裴氏立刻問道,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緊張。

龐氏彎下腰,從門檻內側的石板縫隙里,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小片東西。

那東西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點溫潤的光澤。

“像是……碎玉片?”龐氏遲疑著,將那片指甲蓋大小的東西托在掌心,給眾人看。

那確實是一片玉石的碎片,邊緣鋒利,斷口嶄新。

“碎玉?”侯夫人裴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緊張和驚疑,“佛堂門口怎會有碎玉?看著像是上好的白玉!”

她快步上前,目光銳利地掃過門檻內外,又彎腰撿起另外兩片更小的碎片,“這……這……”

她捏著那幾片碎玉,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猛地抬頭看向佛堂只開了半扇的門,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顫抖:“這不會是……不會是佛堂里那尊白玉觀音……”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觀音像?”裴玲瓏立刻接話,聲音里充滿了夸張的驚恐,“姑母!您是說,難道是老夫人佛堂里那尊舅舅特意從南疆尋來的白玉觀音像……碎了?”

她這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那尊白玉觀音像,誰不知道那是已故的裴家大爺重金購得,千里迢迢獻給老夫人的壽禮。

通體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價值連城,更是老夫人虔誠供奉的心頭肉。

象征著裴家對老夫人的孝敬,也象征著侯府的福澤。

若它碎了……那簡直是天大的不祥!

是對神靈的褻瀆!是侯府要倒大霉的征兆!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連扶著老夫人的賀錦瀾,都能感覺到老人的手臂猛地一僵。

“不會的!不會的!”裴玲瓏像是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聲音帶著哭腔,緊緊抓住裴氏的胳膊,“姑母,觀音菩薩怎么會……一定是看錯了!”

她嘴上說著“不會”,眼神卻瞟向佛堂深處,那姿態,分明是在拼命暗示眾人。

快進去看看!去看那觀音像是不是真的碎了!

裴氏也強作鎮定,拍著裴玲瓏的手背安撫:“玲瓏別怕,興許是別的物件……”

可她自己的聲音也帶著明顯的顫抖和不確定,臉色發白,目光死死盯著那半開的佛堂門,仿佛里面藏著妖魔。

她們姑侄倆這一唱一和,將恐慌的氣氛推到了頂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驚疑不定。

“開門!”老夫人聲音沉啞,帶著命令。

一個小丫鬟戰戰兢兢地上前,用力推開了佛堂那扇門。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陽光爭先恐后地涌入幽暗的佛堂,驅散了角落的陰影,也清晰地照亮了佛堂正中央那座蓮花須彌座。

座上,一尊寶相莊嚴的觀音立像,完好無損地佇立在那里。

觀音低眉垂目,面容慈悲,仿佛從未被外界的喧囂驚擾分毫。

完好無損。

眾人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幾乎能聽到彼此長舒一口氣的聲音。

然而,就在這松氣聲響起的同時——

“母親!”

一個清泠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佛堂內短暫的死寂。

是賀錦瀾。

她扶著老夫人,目光卻精準地投向門口臉色煞白的侯夫人裴氏。

“您別擔心,您看,觀音像很好。”

她這一句,如同導火索,瞬間將所有人的目光,從觀音像上,齊刷刷地引向了失態的侯夫人裴氏。

是啊,觀音像明明完好無損,那侯夫人方才為何那般失態?那般驚恐?

像是篤定地引導大家往最壞的方向想?甚至……她剛才那反應,簡直像是早就知道里面會出事一樣?

裴氏渾身一顫。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發不出聲音。

裴玲瓏也僵在原地,她下意識地看向賀錦瀾,卻正對上對方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眼神里沒有得意,沒有嘲諷,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冷意。

裴玲瓏心頭猛地一寒,像被毒蛇盯上,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

“哼!”老夫人重重地哼了一聲,渾濁的老眼銳利如刀,刮過裴氏那張失魂落魄的臉,又掃了一眼地上那幾片碎玉,“慌什么?不過是個笨手笨腳的小蹄子,前幾日打碎了瀾丫頭想供奉的一支白玉如意!碎片沒掃干凈,倒惹出這場虛驚!”

她頓了頓,在賀錦瀾的手臂上按了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瀾兒回來了!她是咱們賀家嫡嫡親的血脈,有她在,咱們家就有了興旺之人,菩薩都看著呢,能出什么亂子?!”

這話如同驚雷,炸響在佛堂內外。

老夫人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賀錦瀾,才是侯府正統,才是福氣所在!

賀錦瀾感受到手臂上那沉甸甸的力道,心中一片平靜。

她側頭,看向微微發抖的侯夫人裴氏,唇角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娘,您別怕。觀音像好好的在這兒呢。您方才怎么嚇成了這樣?”

嚇成了這樣!

這五個字,如同匕首,狠狠捅進了裴氏的心窩。

賀錦瀾這句看似關切實則誅心的質問,如同剝皮拆骨,將裴氏心底那點骯臟的算計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裴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

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可對上老夫人那冰冷的目光,所有的聲音都被堵死在喉嚨里。

二夫人和三夫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們都是后宅里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方才侯夫人和裴玲瓏那番表演,以及此刻失魂落魄的反應,還有賀錦瀾的反擊……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她們豈能看不明白幾分?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賀錦柔更是嚇得往后縮了縮,看向嫡母裴氏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來嫡母的心思,竟如此可怕?

賀錦瀾扶著老夫人,靜靜地站在佛堂中央。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質問并非出自她口。

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提前布局,到此刻的反擊,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敵人的痛腳上。

觀音像完好,是她的第一步棋。

老夫人的抬舉,是意外之喜。

她贏了這一局。

贏得干凈而利落。

辰時,小佛堂里,檀香燃起的青煙絲絲縷縷,無聲地盤旋上升,終又消融在冬日黯淡的光線里。

老夫人閉目端坐在蒲團上,手里捻著沉香木佛珠,嘴唇緩慢翕動,誦經聲低低響起。

堂下,賀家的幾位小姐各據一張矮幾,鋪開宣紙,提筆抄錄著經文,筆尖劃過紙面,只留下極細微的沙沙聲。

賀錦瀾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直,筆下行云流水。

終于,她落下最后一個字的最后一筆,輕輕擱下紫毫。

她沒有立刻像往常一樣垂首退下,反而站起身,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佛龕前的蒲團邊,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提著裙裾,屈膝跪下。

她的姿態極為虔誠,雙手合十抵在前額,額頭深深觸到冰冷的地磚。

長久地維持著這個姿態,一動不動。

坐在側后方的賀婉兒被幾個字難住,抬頭活動酸澀的脖頸,目光恰巧瞥向佛龕前那道身影。

她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堂姐今日跪的時間格外久。

賀婉兒捏著筆桿,心思不由得飄開。

大小姐求什么呢?闔府上下,她雖為嫡長,卻處境尷尬,直到老夫人近來對她多有看重才有所好轉。

難道……是想求個如意郎君?

這個念頭讓賀婉兒心里有些發悶,目光又掃過賀錦瀾玲瓏的側影,悄悄撇了撇嘴。

而此刻,賀錦瀾的意識早已飛越回那個令人骨髓發涼的前世。

同樣是這間佛堂,同樣是一年一度辭舊祈福的日子。

那時的她纏綿病榻許久,方被允準起身,倚著丫鬟的攙扶才勉力拜倒。

她當時就跪在這同一塊蒲團上,位置稍偏。

一切發生的毫無預兆,刺耳的炸響就在耳邊迸裂,如同平地驚雷。

“嘩啦——咔嚓嚓——!”

不是風,不是地動,是一道身影,快得只剩下掠過眼底的模糊衣角,狠狠撞上了那紫檀木佛龕頂端供奉著的白玉觀音。

賀錦瀾驚得猛一抬頭,眼睜睜看著她祖母珍若性命的白玉觀音像,晃動著從高高的底座上倒栽下來。

伴隨著老夫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重摔在地面上。

刺耳的碎裂聲,成了那一瞬間唯一的聲音。

那蓮花臺底座,摔掉了小半塊蓮瓣,空氣里佛香依舊,卻瞬間被一種死氣滲透。

“我的觀音——!”老夫人凄厲的尖叫聲刺破死寂,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直挺挺向后倒去。

佛堂里一片大亂,驚呼、哭喊、混亂的腳步聲響成一片。

而她,賀錦瀾,跪在地上,是最直接的目擊者。

無數道驚恐混雜著探究的目光釘在了她的身上:為何偏偏她剛跪下,菩薩就碎了?

畫面陡轉,是老夫人病倒的床榻,藥氣彌漫。

裴氏那張臉上掛著淚痕,在下人面前,聲音帶著沉痛道:“……大師昨夜就占了一卦,說小年這日府中恐有沖撞……誰曾想,竟是……唉!大夫人都病體未愈,又被這等變故沖撞,可不是災星入室之兆么!”

“災星”兩個字,狠狠按在了她賀錦瀾的額前。

她被毫不留情地挪回府中西南角那個冷得掉冰渣的破敗小院。

所有沾上“福氣”的差事、物件兒都被迅速抽走。

曾經稍有回暖的日子戛然而止。府里下人的眼神瞬間變了。送來的炭火是濕冷的,飯菜是粗糲冰冷的,熱水永遠是半涼的。

那些背后指指點點的議論,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蟻,日夜啃噬著她的尊嚴。

祖母病倒,闔府無主。裴氏趁機大權在握。

正月里,永定侯府各種酬酢不斷。

裴氏帶著侄女裴玲瓏頻繁出入各府花宴、詩會,力捧之情溢于言表。

裴玲瓏穿著最時新的京樣華服,戴著貴重的首飾,在裴氏的巧舌安排下,被推到各家夫人面前獻藝。

京中一時倒也傳開裴家表小姐才貌俱佳的名聲。可惜,裴家終究根基太淺,縱然裴玲瓏被包裝得再出挑,那余杭商戶女的身份標簽,和裴氏母女不加掩飾的攀附高枝之心氣,早已落入上京豪門夫人眼中。

幾番高不成低不就之后,裴玲瓏錯失良機,最終只能倉促低嫁。

膝頭被磚石硌出的刺痛,瞬間將賀錦瀾的意識拉回眼前昏暗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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