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玲瓏適時地輕輕拉了拉賀胤的衣袖，依舊是那副溫婉得體的模樣：“表哥息怒。表姐年紀小，慢慢教導總會明白的。”

裴氏聽著兒子的仗義執言，眼中閃過滿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翳。

她止住了那做戲的悲聲，終于慢慢地點了點頭：“胤兒說的對。不能再慣著她了！”

……

翌日。

一場春雪過后，永定侯府的正堂庭院，積雪被仆役們仔細掃開，露出濕潤的青石地磚。

永定侯賀承宗一身莊重的麒麟補子朝服，領著闔府上下男丁女眷，肅立在堂前寬闊的庭院中。

氣氛莊重而安靜，只有屋檐融雪滴落的聲音。

宮內來的宣旨隊伍肅穆無聲。

太后身邊最倚重的馮嬤嬤一身深青宮裝，神色端嚴，立于階前，手中拂塵輕搭在臂彎。

“傳太后口諭——”

聲音不高，卻清晰傳遍整個庭院，帶著內廷特有的威儀。

馮嬤嬤目光沉靜地掃過下方恭敬垂首的眾人。

“永定侯府賀氏錦瀾，淑慎性成，德行溫良，甚得哀家之心。特賜東海珍珠一斛，赤金頭面一套，百年老參兩支，并——越州進貢浮光玉錦三匹。望爾惜福養德，不辜負哀家厚望?！?

每一個字落下，都讓庭院中垂首的眾人心頭微震。

太后的賞賜，是何等榮耀！

然而，當馮嬤嬤清晰地念出賞賜對象的名號——“賀氏錦瀾”四個字時，整個庭院里幾不可聞的抽氣聲同時響起！

獨賞賀錦瀾一人？

就連素來沉穩的永定侯，低垂的眼睫都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侯夫人裴氏站在他身側稍后，臉上維持著恭謹溫雅的笑容，那笑容卻在聽聞只點賀錦瀾一人之名時，微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隨即又加深了笑意。

只是袖中的手指，悄然捏緊了帕子。

二夫人、三夫人、幾位姨娘，以及賀錦瀾的庶妹們，更是各懷心思，眼神或驚愕或復雜地在彼此臉上飛快交換，最終又都低眉順眼地壓了下去。

唯有站在女眷隊列稍前位置的賀錦瀾本人，神情依舊恬淡，仿佛這足以震動滿府的恩典不過是尋常雨露。

她微微屈膝，聲音清越平靜，帶著恰到好處的感念：“臣女賀錦瀾，叩謝太后娘娘恩典。祝太后娘娘福澤綿長，鳳體安康?！?

姿態恭謹從容，那份氣度，讓階上的馮嬤嬤眼底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賞賜被宮人們小心抬下，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徑自被送往賀錦瀾所居的“閬華苑”。

待宣旨的人離開后，不過兩刻鐘。

閬華苑外已傳來一陣環佩叮當、衣裙窸窣的響動。

裴氏身著絳紫色云錦褙子，在丫鬟仆婦簇擁下款款而來。

她身后，跟著呼啦啦一群人：面色各異的二房夫人和三房夫人、幾位打扮精致的姨娘、賀錦瀾那位自小一起長大的庶妹、甚至還有表姑娘裴玲瓏。

幾乎侯府內院說得上話、有幾分心思的女子，都跟在裴氏身后，帶著或好奇、或艷羨、或隱藏著算計的笑容，涌入了閬華苑的花廳。

“瀾兒！”裴氏臉上是滿溢的驕傲笑容，仿佛先前那點不快從未存在。

她聲音帶著欣喜，目光熱切地掃向內室方向，“太后娘娘的賞賜真是厚重！快，把那浮光玉錦請出來，也讓我們開開眼界！聽說這料子稀罕無比，在日光月色下能變幻流光，宛若云霞呢！”

她話說的漂亮，情真意切，滿是家人間分享喜悅的敦促。

尤其那個“讓我們”，更是輕輕巧巧地將三匹珍罕異常的貢品，劃歸到了“闔府同賞”的范疇。

世子夫人立刻笑著附和：“是啊瀾妹妹！快讓嫂子也瞧瞧眼福！”

“就是就是，長姐，讓我們也見識見識太后的恩典嘛！”庶妹賀錦媛立刻嬌聲懇求，眼底是掩飾不住的渴望。

裴玲瓏更是親昵地上前一步，挽住賀錦瀾的胳膊，甜笑道：“表姐！玲瓏還沒見過這么稀罕的寶貝呢，快拿出來，也讓玲瓏沾沾表姐的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賀錦瀾身上，每一道視線里都燃燒著對浮光玉錦的熾熱向往。

賀錦瀾端坐在主位上，剛剛放下手邊的茶盞。

丫鬟早已將太后賞賜的物什小心地擺在廳中顯眼位置。

那裝著珍珠和金首飾的錦盒在桌上，裝著人參的錦盒也在桌上，唯獨三匹被云錦包袱皮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緞料，在裴氏等人進來之前，就已被悄然捧進了內室。

面對母親和全府女眷的集體造訪和請求，賀錦瀾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母親裴氏那笑容可掬的臉上。

“母親想看，以后自然有的是機會?！彼⑽⒁恍?，笑意卻未達眼底，“只是這浮光玉錦，乃太后娘娘點名賞賜女兒個人的東西。太后恩澤，女兒需謹慎持身，日日感念，不敢輕慢?！?

拒絕。

沒有任何婉轉，沒有任何借口，就這么當著滿堂女眷的面，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裴氏臉上那端莊慈和的笑容瞬間僵住。

如同被最細微卻最銳利的冰針扎了一下，整張臉上的光彩都凝滯了一瞬。

花廳里霎時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方才還熱絡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所有女眷臉上的笑容都尷尬地掛著，面面相覷，眼神亂飛。

裴氏胸口起伏了一下，很快，那短暫的僵硬又被更深的笑容取代，只是這次，那笑容里多了幾分當家主母不容置疑的強勢和冷意。

她沒再看賀錦瀾，目光反而轉向侍立在自己身后的心腹大丫鬟紅纓：

“去，告訴府里庫房的主事，立刻安排得力可靠的管事娘子過來?！?

裴氏語氣尋常得如同在吩咐今晚多加一道菜，然而說出的話卻字字砸在人心上，“將太后娘娘賞賜瀾小姐的這些物件，全部清點仔細，登記造冊，然后妥善收入公中庫房，好生保管起來?！?

公中庫房。

這輕飄飄的四個字，如同重磅炸彈，炸得花廳里那些心癢難耐的女眷心頭一震。

入了公中庫房，將來如何分配，還不是主母裴氏一句話的事？

甚至不需要再開口問賀錦瀾！

紅纓利落地應了聲“是”，轉身就朝廳外走，腳步匆匆，生怕慢了一步。

然而，那纖細的人影還未完全跨出花廳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