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和老李雖然知道姬老太家中出了事,但是他們來的匆忙,并沒有詳細問事情的細節。
聽著姬老太的哭訴,老姚忍不住問道:“剛聽你說,你們村子里并不是第一次辦河伯祭,往年其他人家都是怎么辦的,只是等死嗎?”
姬老太道:“如果選到窮人家的女兒,家里人沒有辦法只能等死。若是選到富人家,富人會另外采買適齡的女孩子,或者干脆讓家中的奴婢頂替。”
聽到這里,老李靈機一動。
“既然另外買人也行,那你不如去奴市里另外買個女奴頂替你家姑娘!”
老李為人十分熱心,一邊說著,已經開始掏自己的錢袋子。
“你要是手里的錢不夠的話,我可以補給你一些!”
“郎君,這怎么可以?”姬老太顫抖著手沒敢接老李的錢。
棠姬見此情形臉色變了變,正打算去攔老李,卻被老李一把按住。
老李跟了棠姬近二十年,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了她的想法。他怕棠姬一時激動,再同姬老太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當即將她拉到一邊。
“老板娘,你先不要沖動!”老李小聲說道。
昨天凌晨棠姬離開酒肆后老李和老姚急壞了,當時就套上馬,打算出來找棠姬。
兩人猜測棠姬大概是往新鄭的方向出發,正要往這邊趕,誰知剛出門就碰見了家中遭難要來搬救兵的姬老太。
亂世之中,哪個人想保全性命都非易事,棠姬的母親如此,姬老太的女兒亦然。
老李和老姚騎的馬是雍國的普通馬種,原本就沒有棠姬的神駿跑得快。老李怕再耽誤時間會趕不上棠姬,原本并不打算理會這姬老太。偏偏老姚心地良善,見姬老太哭得撕心裂肺,一把將她拉上了自己的馬。
老李原本并不同意,但實在拗不過老姚,只能任由他帶著人過來。因為捎上這個老太太,兩人的速度被拉慢。大家往新鄭方向跑了一天一夜,這才趕上了棠姬。
想到此處,老李痛心疾首地扶額。
“我就說,當時我無論如何都不該讓老姚帶上這姬老太的!他以為自己是好心,豈不知為了解決此人的事情,大家極有可能要返回長安一趟——好容易有這么一個放她自己回去的機會,我們就給她點錢,讓她自己回去不行嗎?”
斥責完老姚,老李又認真叮囑棠姬,“老板娘,你可不能像老姚一樣犯傻!倘若你不打算回新鄭,我們現在就可以動身返程,大家一起去姬老太的村子里幫她。可是你既然已經決定回新鄭,便不能再在此處浪費時間了!現在打發了姬老太,我和老姚馬上就可以跟著你動身離開長安了。”
棠姬她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沒能應下老李的話。
她固然歸心似箭,想馬上飛奔回新鄭。可時間珍貴,人的性命就不珍貴了嗎?
“老李,我懂你的意思。可這些巫祝是要女孩子的性命,我們給姬老太買奴隸的錢,姬老太的女兒固然可以保住性命,可別的女孩子不是……”
老李聞言面色一凜,打斷了棠姬的話。
“老板娘,你不會心疼那些雍人了吧?是他們攻入上黨,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今天他們自己殺自己,又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啊?”
“我……”
棠姬原本是有說辭反駁老李的,可是她一想起十幾年前上黨斷壁殘垣尸骸遍地的樣子,所有的話又都說不出口了。好像此時再多說一個字都是背叛了自己的至親。
老姚原本在另一邊同姬老太講話,見棠姬和老李在這邊角落竊竊私語半天,打算過來聽聽,誰知一聽便是這些話。
老姚極能理解棠姬,也過來勸解。
“人心都是肉長的。老板娘認識姬老太這么些年,不忍她家人赴死也是正常的。子曰‘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正是這個道理。”
老李原本只是正常同棠姬講道理,聽見老姚這話突然有些惱了。
“老板娘,您憐惜姬老太是因為您認識她。但如果所有的雍人你都憐惜,那我們死去的父母家人又算什么呢?”
說著他又惡狠狠地瞪了老姚一眼:“你不是韓國人,當年你的父母家人沒有死在上黨,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
老姚是棠姬母親從娘家楚國帶來的陪嫁奴。他的先祖是春秋時候的姚國士族,姚國被滅之后他的家人淪為奴隸,被人牙子分別賣到四海九州,現在早已不知是哪國人。
老姚同老李相識多年,早已親如兄弟。聽著老李如此講話,老姚心如刀割。
“是,我的父母沒有死在上黨,可我日子過得便好嗎?我連我的父母是生是死,被哪個奴市轉賣了都不知道!
仗是貴人們打的,葬身戰場的、淪為奴隸的都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我們不是人嗎?我們的命不是命嗎?我連對其他的苦命人有一點憐憫都不行嗎?”
老姚話說一半也有點惱火,要不是棠姬攔著,他的拳頭差點砸到老李的腦袋上。
“諸侯們爭斗是為了搶地盤,你一個奴才,氣性那么大又是為了哪般?你家主子打不過人家,犧牲了你的父母家人,你不憐惜同你父母一樣凄慘的普通人,又跟你的主子同仇敵愾起來了?”
姬老太原本在不遠處等著,誰知不過一會兒時間,這邊兄弟兩個已經廝打起來。棠姬勸了半天沒勸住,場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姬老太料想他們應該是為她的事兒起了沖突。她心中內疚,主動過來致歉。
“如果老婆子的事兒難辦,大家也不必為此為難,事情就這樣算了吧!”
原本老姚和老李正纏斗得激烈,聽見姬老太的話時,兩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姬老太跪下來給棠姬磕了個頭。
“我們家與一般百姓不同。我們是奴隸出身,如果不是棠姑娘在六年前買下我們,給了我們良民的戶籍,只怕我們還過著吃不飽、穿不暖,整日挨打受氣的日子。
正因如此,我家更不會買女奴做替死鬼!
總不至于說,我們家的女兒金貴,別人家的女兒就下賤。我們不舍得送自己家的女兒去死,送別人的女兒就可以嗎?
我也被人關在奴市里的籠子里賣過,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女奴過的是什么日子了!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
姬老太話說一半頓了頓,似乎做了好大的心理建設,終于再次開口。
“實在不行,老婆子我就替女兒上花轎,到時候蒙著蓋頭跳進水里,他們也不見得一定能認得出來——各位,告辭!”
話畢,姬老太起身朝長安城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棠姬等三人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