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沙灘，新修的河神廟前。

氣氛卻與兩個月前的狂熱虔誠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騷動。

“這都倆月了！整整倆月啊！”李瘸子拄著拐，聲音又尖又利，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刺耳：“上個月初一人影都沒見著！魚毛都沒蹦上來一根！河靈老爺呢？不是說好了每月初一顯靈發魚嗎？這說話還算不算數了？”

“就是！俺家香火可沒斷過！早晚三炷香，貢品緊著好的上！俺婆娘那咳疾，拜了多少回了，咋一點不見好？”趙老漢蹲在廟門檻上，吧嗒著旱煙，煙霧繚繞也遮不住他臉上的愁苦和不滿。

“宋鐵匠！宋巖小子！你們倒是給個說法啊！”有人把矛頭指向了站在廟前臺階上，臉色異常難看的兩人。

宋巖緊抿著嘴唇，少年人的臉上帶著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他偷偷運轉“水域感知”，試圖感應河底的動靜，可除了空蕩蕩的水流和零星小魚，什么氣息都沒有。

河靈老爺…好像真的消失了，這個念頭讓他手腳冰涼。

宋鐵匠的狀態更糟，他原本因為雙手痊愈而挺直的腰桿，此刻又佝僂了下去，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兩個多月寢食難安的煎熬讓他瘦脫了形。

他那雙粉嫩的新手此刻緊緊攥著拳頭，指節捏得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偏執。

“吵吵啥！都吵吵啥！”宋鐵匠猛地抬起頭，嘶啞的嗓子爆發出近乎咆哮的聲音，壓過了人群的嗡嗡聲：“河靈老爺是你們能編排的嗎？老爺肯定是有大事耽擱了！！”

他揮舞著那雙神賜之手，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又像是在說服所有人：

“看看俺這手！活生生的神跡擺在這兒！老爺說話算話！他答應過俺…答應過俺…”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

“鐵匠哥，”李大娘挎著空籃子，臉上也沒了往日的光彩，憂心忡忡地說：“不是俺們不信老爺，可…可這眼瞅著快入冬了，家里就指望著老爺發的魚換點油鹽過冬呢。老爺不發魚，俺們這日子…難熬啊！”

“是啊，日子難熬啊…”人群中響起一片附和聲，愁云慘霧籠罩。

現實的生存壓力，遠比虛無縹緲的信仰更迫在眉睫，連續兩個月沒有天降橫財，讓原本的感激和虔誠，在柴米油鹽的窘迫中褪色動搖。

宋鐵匠看著一張張寫滿焦慮和懷疑的臉，聽著那些抱怨和質疑，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難熬？河靈老爺沒發魚之前怎么過的，現在就怎么過，河靈老爺又不是恁爹，再說了，恁爹都不管你了，一群廢物軟蛋！”

宋鐵匠擠出人群，快速往外跑，平時他低聲細語拉的信徒他一個也不管了。

“鐵匠！你去哪？”劉氏驚惶地追在后面喊。

“去哪？”宋鐵匠頭也不回，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去給老爺拉信徒！是俺們不夠心誠！是俺們村的人太少了！供奉的香火不夠！老爺才顧不上俺們！俺要出去！走遍十里八鄉，不，走遍百里千里！俺要把信徒拉夠五萬！”

他狀若瘋魔，眼里只有那個虛幻的目標，兒子的復活，河靈的“回歸”，全系于那五萬信徒之上。

“鐵匠！你瘋魔了！快回來！”劉氏哭喊著，卻追不上男人決絕的腳步。

就在這時，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擋在了村口小道上，正是李三。

“鐵匠哥！站住！”李三張開雙臂攔住他，聲音沉穩有力。

“讓開！”宋鐵匠紅著眼吼道，“別攔著俺給河靈老爺辦事！”

李三沒讓，反而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語氣凝重：“鐵匠哥！聽俺一句！你不能這么冒冒失失就出去！”

“為啥不能？為了俺兒，為了河靈老爺，俺刀山火海都敢闖！”宋鐵匠激動地揮舞著手臂。

“就因為你信河靈老爺！才更不能這么闖！”李三抓住宋鐵匠的胳膊，力氣不小，眼神緊盯著他：“鐵匠哥，俺在外頭跑了這些年，見的比你多！外頭那些供著的神仙，跟咱們河靈老爺，大不一樣！”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跟過來的幾個村民，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

“外頭的神，十個有九個半心都是黑的，吃人都不吐骨頭！他們圈地盤搶香火，就跟山大王劃山頭一樣！你冒冒失失闖進人家地盤，張口就要拉人信你的河靈老爺，你這是刨人家的根，斷人家的財路！人家能饒了你？”

宋鐵匠身體一震，被李三話里的寒意刺了一下。

李三見他聽進去了，趕緊接著說：“聽俺的，鐵匠哥！你要真想出去給河靈老爺辦事，可以！但得講法子！到一個新地界，先別急著吆喝！夾起尾巴做人，仔細打聽打聽，那地方有沒有供著的本地神仙？”

他喘了口氣，眼神無比嚴肅：“要是本地有主兒了，甭管那神仙靈不靈，邪不邪乎，你立馬掉頭就走，一刻都別多待！千萬別想著去撬墻角，那是找死！”

“要是…要是沒有呢？”宋鐵匠嗓子發干，下意識地問。

“要是沒有？”李三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那…那你小心著點，慢慢來。跟人嘮嗑，說說咱們河靈老爺顯靈治病、白送魚糧的善舉，看看有沒有人愿意信。記住，千萬別大張旗鼓，別立廟，別張揚！就私下里說說，像傳個閑話那樣！等摸清了人心，有了幾個真心信的，再…再慢慢圖之。”

李三的話，像一盆摻著冰碴子的冷水，狠狠澆在宋鐵匠發熱的頭上。他想象著闖入某個“山神”“河伯”的地盤，被兇神惡煞的廟祝或更可怕的東西打殺的場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佝僂著背，看著村外崎嶇的土路，又回頭看看簡陋河神廟前那一張張熟悉的的臉。

所有的掙扎和瘋狂，都化作一聲沉重到極點的嘆息，肩膀徹底垮了下去。

“俺…俺曉得了。”宋鐵匠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濃的疲憊和茫然，“俺…俺先回去…再想想…再想想…”

他失魂落魄地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在李三復雜的目光中，慢慢走回那個充滿不安的村莊。

河神廟的香火依舊裊裊，卻似乎再也驅不散籠罩在碎沙灘上空的陰霾。

深水之下，于生緩緩收回了那絲遙遠的感知。

他冰冷的魚眼望向漆黑一片的頭頂水域，那里是碎沙灘的方向。

“香火…”于生無聲地咧了咧魚嘴，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咀嚼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