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彩云繞梁。
九熙向紀王府辭別后,馬蹄聲碎碎碾過青石板,朝著城外營地絕塵而去。
東方皖欽跟在紀王妃身側,衣擺掃過滿地碎金似的夕陽,兩人踩著宮燈初上的光影,向南院緩步而行。
“明日九熙午時歸營,屆時可與其一同前往營地。那兒草原的風里有松脂香,可比這墻里的銅雀香清冽得多。”
“不過,今日九熙所說靈微子一事,還請殿下莫要單獨行動。”紀王妃算動著指節,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
東方皖欽抬眼望她,忽而開口:“聞說靈微子出現在森林邊界,那深處……可是接近了靈界入口?”
紀王妃腳步微滯,袖中沉水香忽而變得清苦,如同浸了雪水的陳皮:“殿下當知靈界與人界曾有三百年戰火。”
她轉身時,暮色在她眼底碎成深潭,“三百年前,人族鐵騎踏平靈界三千里鏡花水月,如今邊界森林里的枯骨,還在月光下泛著磷火。入口尚且不得知,但森林,切莫靠近。”
似是忠告,亦是惋惜。
“切莫……與他一樣?!?
“他?”
疑惑間,一個人的姓名忽然涌現在腦海里。
“宋氏二公子,宋榮?!?
東方皖欽眉頭一愣。
“宋榮?他現在如何?他……”
“下落不明。”
風,吹動宮燈的弱光,如崩散的琥珀,滾落了一地。
“誰知他……唉,靈界如深潭,看似平靜無波,但若妄圖攪動潭底泥沙……跌入河底,可不知深淺二字?!?
紀王妃繼續說著。悲傷去的很快,來的是一絲苦笑縈繞心頭。
“這事只有幾位長輩推測,九熙尚且不知,他與宋公子交好,現只知去外面游歷。若他聽聞,以他性子定要去那森林里探個究竟。介時,還望殿下慎言。”
——
慎言。
推測。
他就這么死了?
還是沒死?
一個只需符紙一角,便能萬符盡出的符修天才,宋榮,在靈界,下落不明么?
東方皖欽想起來了,那封兩年前的密信。
兩年,是他宋榮去的太早,還是他皖欽來得太晚?
此行天幕官職督查靈界,他竟搶了兩年!
可宋榮怎么會不知曉帝宮的森嚴?
所以一定不信,這一定是尚未落子的懸局!
宋榮一定有其他想要告訴我的地方,靈微子正式出現,可是兩年前!
——
東方皖欽未回答,嘈雜的聲音充斥腦海,只有一個畫面赫然占滿眼前。
“等有朝一日,你成了閑散王爺,我修了符道真人。”
宋榮兩指并攏,喚出黃符的動作快如閃電,衣擺隨轉身劃出半圓直向皖欽襲來,落地時足尖穩穩釘在地面,連濺起的塵土都帶著利落的弧度。
他一手撐在身后,坐在那宮墻高臺之上。
“去那雷州無人之境闖一闖,如何?”
東方皖欽仰天長笑。
“就這么約好了!”
那日帝宮祈福宴,紅綢漫天,舉國歡宴,盛邀人界。玉階前,異服稽首;丹墀下,百國獻珍。
兩個少年在踏上國師祈福壇陣之前,曾許下的誓言。
——
“總得有人先邁出那一步?!睎|方皖欽停在了煙火綻放黑夜的過去,嘴角勾笑,喃喃出了聲。
紀王妃聞言,眼里閃過一絲無奈,自語道:“沒想到,和宋公子說的竟是一樣的話?!?
——
“有一件事還向殿下打聽,關于天北城……”
天北城。
三個字入耳,東方皖欽墜入了那個冬雪漫長的五年。
記憶里掠過一片蒼茫——琉璃瓦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宮門前銅獅眼底凝結的冰棱,還有翰師府中那架永遠蒙著白布的觀星儀。
“音信不便,不知天文翰師近況如何?”
“紀王伯母是想問傅翰師吧,”東方皖欽眉眼低垂,斟酌著開口,“一切安好。只是老人家腿腳不便,每日早朝仍需攀爬七十二級石階......”
紀王妃袖中素帕輕輕滑落,露出一角繡工精致的寒梅:“勞煩殿下替我問候家父。”她彎腰拾帕時,耳墜在夜風里晃出細碎銀光,“天北城的雪......怕是比往年更盛了?!?
——
亥時三刻,東方皖欽房中的燭火忽明忽暗。
他盯著墻角跳動的炭火,忽然翻身坐起,漆黑的眸子里映著跳動的火光。
檐角的銅鈴在夜中輕響,他裹緊外袍,帽檐壓得極低,如一只夜梟般掠過寂靜的回廊。
北院的荒草在夜風中簌簌作響,東方皖欽的手掌感受著紋路,撫摸在老槐樹。
這棵樹竟與帝宮池瀾殿的一模一樣。
已浸泡過的兩片柳葉從他袖中抽出,指尖微微發顫——這是皇妹幾年前偷偷教給他的「秘術」,他至此尚未成功過,當時她眨著眼睛說:“皇兄若有心事難解,便可一試,不過切記不可被人瞧見,否則……”
大災大難不止。
我的心事……
東方皖欽心念著。
如果夢神大人真的存在,請讓我這次,順利看見他的夢境吧。
是死,還是活……
長吁,席地而坐,霎時,狂風四起。
——
晨霧如輕紗覆在青瓦上,北院廊下幾個仆役竊竊私語,麻雀陣陣驚飛。
“吶,昨兒的風可真大,都將這棚帳給吹爛了?!?
“是啊,這還是頭一次見這么大的干風?!?
“嗯,奇怪嘞,你看,院里竟沒有一片槐樹葉子?!?
東方皖欽握著暖爐立在月洞門邊,聽著幾個小廝疑惑連連,目光卻落在遠處指揮修繕帳幕的紀王妃身上。
她今日著一身鴉青色云錦長襖,領口綴著珍珠滾邊,雖未戴金釵玉墜,卻自有一派端方氣度。
“殿下?”紀王妃不知何時走近,“昨夜風急,可曾擾了清夢?”
東方皖欽從沉思中驚醒,見她鬢邊碎發被風吹得微亂,忽地想起天北城的天文翰師——那位老人總愛瞇著眼調整觀星儀,指尖沾著金粉,像撒落的星光。
“觀星儀能測二十八宿,卻測不出……”他忽然開口,又覺失言,忙笑道,“只是感慨華東城的風比天北城柔和些。”
紀王妃旋即輕笑:“殿下若喜歡,待二月蘸花青開了,妾身親自下廚做給殿下嘗嘗。”
東方皖欽望著她腰間晃動的翡翠,這一眼,竟恍惚間仿佛回到了棗南城。
火塘邊的影子搖搖晃晃,他伏在祖母邊上,玩弄著佩戴在祖母腰間的翡翠,上面雕刻著晶瑩剔透的月光紋。
祖母笑著,放下手里正在修補的巫服,掌上的紋路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龐,和藹蒼老的聲音不斷呼喚著他的小名,將「余兒」二字浸在松脂香里。
那是多久以前了?
東方皖欽眸中勾勒著空洞,晨陽散發的溫度倒讓人只覺得狐裘微涼。
紀王妃似乎察覺到了低落,故意放慢了腳步,柔和道:“殿下,華東城可不止蘸花青一種特色。正好今兒殿下去那營地,您只管問九熙『泣百子』,他便會帶殿下去看看?!?
「泣百子」,因為臨近懸崖的一片深草地里只有一塊巨石,周圍分散著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顆小石頭。而巨石形狀又像一位垂頭的婦人,像是在哭泣那一百顆石子,因此得名「泣百子」。
紀王妃如是說:“相傳大旱之年,先民刻百子像祈雨,雨水沖刷千年,便成了那副垂淚的模樣。”
——
“三皇子殿下!”
忽然遠處傳來清朗的呼喚,那少年策馬間,三片銀葉叮叮撞響,玄色大氅在晨風中揚起,恰似一只展翅騰飛的小獸。
“母妃總說北院的風邪乎,”他跳下馬,靴底碾過滿地碎金似的落葉,“昨兒我房里的燭臺竟自己轉了三圈!”
紀王妃無奈搖頭,抬手替他整理衣領:“許是貓兒碰的。待你父王回來,讓他請符修撒些平安符便是?!彼Z氣輕描淡寫,指尖卻在九熙腰間三片銀葉上多按了按——那是紀王親自求來的「護身符」。
早膳時,銅鍋冒著熱氣,羊肉湯的香氣里混著胡椒味。
東方九熙啃著羊腿,忽然壓低聲音:“母妃可覺蹊蹺?北院的鐵架棚連暴雨都經得住,怎會被風扯斷?”
“許是鉚釘釘銹了?!奔o王妃給東方皖欽添了勺湯,目光柔和,“有些事不必深究,平平安安便好?!?
東方皖欽垂眸攪著湯匙,昨夜在北院的場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抬眼時已換上清淺笑意:“世子愛琢磨奇事,倒像話本里的俠客。”
“嘿嘿,”這夸得九熙嘴角勾笑,整理了一下又面露嚴肅道:“誒,殿下,您在南院可有察覺什么聲響?”
東方皖欽沉默了一會:“睡得太沉,記不大清了?!?
九熙赧然撓頭,卻在低頭時,瞥見皖欽袖口沾著的草葉——那是北院墻角常見的狗尾草,葉面還凝著未干的夜露。
有心事嗎?東方九熙不再說話。
——
出了主院,兩匹駿馬踏過青石板。
東方九熙在前頭策馬緩行,馬蹄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響,驚起檐下鴿子撲棱棱飛向灰藍的天空。
東方皖欽任由韁繩松著,看九熙在前面策馬轉圈,少年的笑聲混著市井喧囂,織成一片熱鬧的云錦。
正四處瞧著,忽然,街角傳來叫賣聲:“蘸花青!剛出鍋的蘸花青!”
他猛地勒馬。竹匾里的炸物金黃酥脆,油香混著蔥花味撲面而來。
賣貨的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單衣薄裳,補丁摞補丁的圍裙下露出凍紅的指尖,見他駐足,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客官要一串么?剛炸好的,還熱乎呢!”
九熙折返時,正見東方皖欽接過兩串炸物。少年望著小姑娘補丁摞補丁的圍裙,想起母妃常說「市井謀生如履薄冰」,忙湊近道:“這季節哪有真蘸花青?不過是葵菜草罷了?!?
“葵菜草?”東方皖欽捏著油紙,觸感輕得像片云。
他看見小姑娘指甲縫里的油垢,那捧竹匾時微微發顫的手腕,忽然想起冬至,皇妹偷溜出宮買糖炒栗子,被逮到時凍得鼻尖通紅,卻把溫熱的紙包塞進他手里,說“皇兄,給你嘗嘗冬天的味道”。
“兩者有何不同?”他遞一串給九熙,油紙下的溫度透過指尖,“為何世人只愛蘸花青?”
“蘸花青二月方開,根莖帶苦,炸后卻回甘?!睎|方九熙捏著炸物,有些為難,“葵菜草雖不是隨處可見,但味淡如草,縱是炸了,也登不得大雅之堂?!?
東方皖欽咬下一口,面糊里的堿味混著草香在舌尖散開。確實寡淡,卻有股子韌勁。
“唉,殿下走啦走啦,”東方九熙在前面催促著,嘀哩咕嚕繼續說道,“倒像那宋榮哥哥一般,什么事兒都要多瞧兩眼。”
“不過說實話,宋榮哥哥游歷四方,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吧……”
“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呢?”
“等治好這次水患,我也要云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