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房門外，皂吏垂手恭立，見陸昭和官清顏出來，連忙躬身行禮。

“兩位請慢行?！?

“回見！”陸昭微微頷首，算是回應，腳步未停。

官清顏收回最后一絲探究目光，安靜跟在陸昭身側。

再次踏入外城主街，陸昭迎著午后陽光，毫無形象的舒了口氣，整個人仿佛又恢復那副懶洋洋的狀態。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將方才應酬用的嘴角微微上揚：“半個時辰不到，鋪子手續搞定，還白得了衙門里的一條門路，我那便宜老爹的面子還挺值錢?！?

“那周衡在這官場混跡三十余載，又不是傻子。”官清顏掃過街上熙攘的人群和兩旁林立的鋪面，繼續道，“不過，此人倒是念舊情。對你父親的那份敬重和感激，做不得假?！?

“我也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

“就你會還嘴！”官清顏嗔了他一眼，話鋒一轉，“他最后那句提醒絕非虛言或只是底層官員的見解。垢區的水的確很深，那些盤踞在陰暗里的東西，不會歡迎一個鎮尸堂重新立在那里?！?

“呦？話里有話啊…等等！”陸昭眼睛一亮，停步的同時掏出幾顆碎銀，丟到左手邊的攤子上，從貨架上取下一根發簪，示意對方不用找了。

拿著這根價值不過幾文錢的劣質石簪，他很是仔細的用袖口擦拭一番，而后展示給右側的心上人。

“這個你戴上更好看，換上吧，而且你頭上那根簪子不吉利，冥器，死人用的！”

“我……”官清顏柔唇輕啟，目光從陸昭手中的新簪緩緩移到他臉上。

那雙眼睛同過往一樣，永遠只有純粹。

比如純粹的憤怒、純粹的厭惡、純粹到無法掩飾的算計。

現在，那雙眸子里只有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的溫柔。

官清顏很清楚兩人從一開始到當下的關系變化。

是陸昭喚醒了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什么。

一只僵尸，一只冷血沒有體溫的僵尸。

“這小狐貍，一直都知道我頭頂那根簪子是冥器，是伴隨死亡之物，可他沒有半點嫌棄、不覺得晦氣，如今只是覺得不好看，就要親手為我換掉?！?

“他是在意我……戴著好不好看嗎？”

一股暖流涌入心田，官清顏沒有說話，微微扁著嘴巴，鼻翼顫動。

但為了掩飾這突然的觸動，她……低下了頭。

當那根表面粗糲的石簪穩穩簪入她的發髻，官清顏的嘴角又向下彎曲稍許。

“都怨你！”官清顏猛的撲進陸昭懷中，又哭又笑，手還向著那根石簪探去。

很慢、很小心，生怕將它弄壞。

而差點被撲了一個跟頭的陸昭穩下身形，搞不明白自己又惹這位僵尸仙子哪里不開心了。

他就這么抱著她，使勁對那首飾攤子上的父女打著手勢，示意他們快快夸贊自己懷里的姑娘。

可不等那兩父女反應過來，官清顏就好像沒事人一樣，將陸昭輕輕推開，看向首飾攤子。

當爹的衣衫破舊、面色暗黃。

但女兒面色倒是健康，衣衫也很整潔，想來是她的父親并未苦著她。

再回想陸昭方才難得闊綽的舉動，官清顏突然覺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不過在看到陸昭那副懵逼的模樣，她展顏一笑，便主動拉上他繼續前行。

片刻后，被小蠻狂罵一通的陸昭撓了撓頭，傻不拉嘰的說：“繼續之前的話題？”

“嗯！”官清顏深吸一口氣，“我懷疑如今的嚴國官煉司與嚴國朝堂已然不分你我，屬于強行融合的狀態，應該是官煉司為了彌補自身權利缺失，不得不如此。所以……”

“等等！”

陸昭眉頭一緊，出言打斷，思索片刻后嘟囔道：“等等！照你這么一說，我大林山城、以及你的出現、山南大疫，都是官煉司這幾個僅存的高層斗爭的結果。”

“這一聯系有些牽強，你為何如此去想？”

陸昭停步，遠望宮城：“由于‘你’的丟失，官煉司的確派人來了，可只是派來一位沒有實權的御前行走監司，也就是秋雨。”

“至于其他，唯有嚴國軍隊以及一些江湖人士。”

官清顏聽到這些，雖面露疑惑，卻并未回話。

而陸昭，卻是突然有種撥開云霧見青天之感。

“清顏，在我看來，他們在過去很可能一直監視著我和魁哥、燼哥，估摸著是劉叔刻意為之。”

官清顏依舊沒有作聲，但也不由得懷疑起自己死后是如何被運送到這方世界的。

陸昭見她不語，似是猜出其心中所想：“是不是覺得這水越來越深了？”

“沒錯！”官清顏面容生出些許黯淡，“我懷疑是有什么人接觸到過你的父親，以某種代價將我送到這個世界。直至后來的大林山城發生的一切，再加上小蠻之前關押的那具大尸人能夠取得小蠻的部分權限……”

“好啦，不許再想了！”眉頭愈發緊蹙的陸昭頓下步子，嚴肅的看向身旁佳人，“就算猜到一切因果，你我能如何？一步登天？還是先處理當下的問題吧！”

“當下？你可記得你那大師兄信中所言？”

“你是說……從上界歸來的嚴狩天？”

“對！”官清顏面上的最后一絲淡然就此消散，“我害怕……他會將我帶走?！?

“怕可不能防災，”陸昭邁動腳步，看向前方，“而且我那大師兄已替我證明這一點，我爹生前有多猛，他們就有多慫?！?

“現在時辰尚早，清顏，可有興致陪我領略一下這皇城真正的風土人情？”

看著陸昭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官清顏眉梢輕抖，內心的惆悵一掃而空，接著便說出驢頭不對馬嘴的一句話。

“我這簪子好不好看？”

“你傻啊？”陸昭一愣，用直男口吻正經的說，“不好看我買它干嘛，而且你戴上才顯得好看。”

“這還差不多！”

心滿意足的官清顏嘴角上揚，扯著依舊蒙圈的陸照就走。

“喂！不逛街了嗎？”

“不逛，我已經得到心儀的物件了，回家?！?

半個多時辰后，二人并沒有回到垢區，而是來到外城最熱鬧的商業區。

他二人的步伐不緊不慢，目光幾乎掃過每一家店鋪、每一個攤位、乃至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行人。

賣包子饅頭的小攤熱氣騰騰、鐵匠鋪傳出叮叮當當、布莊門口掛著各色鮮艷布料招徠顧客。

還有堆滿廉價雜貨的山貨鋪子、彌漫著草藥香氣的醫館、甚至飄出脂粉香氣的鶯燕小樓……

這一路上，陸昭看得饒有興致，第一次在現實看到上輩子古裝片中才有的繁華景象。

但官清顏看得明白，表現的像只土包子的陸昭這一路上都在踩點，基本上對所有的人和物，都仔細觀察審視了一番。

“這就是你說的逛街？一路上就像那探子似的?！?

“這叫知己知彼，萬一有戰，我起碼不吃虧。”陸昭停在一個攤位前，拿起一個粗劣的陶土娃娃捏了捏又放下。

接著，他邊走邊低聲道：“發現哪家鋪子供著僵尸，就知道這家鋪子與官煉司和朝廷有聯系?！?

“看哪個家伙眼神飄忽，心思不正，那定是摸哨的賊，得防?！?

“再聞聞哪條巷口污垢之氣過于濃郁，將來接單可以直接拒單……太多太多，這大都是我在大林山城自己一個人悟出的訣竅。”

陸昭面露得意，繼續道：“關鍵時候，可能省去不少麻煩，尤其是在我們大林山城那偏遠地界，消息有時比小蠻還管用。當然了，我說的是對人?！?

聽著他的長篇大論，官清顏那對兒重瞳亮晶晶的，差點就破掉其掩飾重瞳的障眼法。

“那你都發現些什么，列幾個說與我聽聽?！?

“小意思，”陸昭咧開嘴，指向不遠處一個掛著“王記糧油”幌子的鋪子。

“你看那伙計，袖口磨得發亮是應該的，可他一個伙計的指甲縫卻有新墨跡。一個油糧店的窮伙計，賬簿需要他親自寫嗎？多半是替人過黑賬的鋪子，接這家的單子，得多收錢。”

說著，他又示意斜對面一家門窗異常厚實嚴密的鋪子。

“看那家門窗包鐵皮，門坎比別的鋪子高半尺，雖是營業狀態，但門軸磨損卻嚴重，多半是晚上的灰色營生，更得多收錢?！?

官清顏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不少細節確實印證了陸昭的判斷。

為了考較一番，她特意指向一處在她看來，很是尋常之地。

“那你說說，前面那個魚市呢？”

陸昭聞言轉首，只看了一眼便冷冷的“切”了一聲：“切！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替人干臟活的，那地兒太明顯，我都懶得去猜。”

“哦？我怎么覺得那就是一個普通的魚檔呢？”

“普通？”陸昭帶著官清顏快走幾步，“咱這嚴國多少湖泊江河我就不跟你細說了，反正沒多少！你就看那些攤子的魚簍多新，賣魚的漢子一個個眼神兇悍、下盤極穩，根本不像常年泡水的漁夫?！?

“你這么一說，果……”

“先別打斷我！”陸昭說到勁頭上，“你再看看他們的手，個個關節凸起。再加上此前咱們走出垢區之時，我偶然聽見幾個路人說誰誰誰手底下養著近百號打手，專門為某些大人物尋尸源。”

“所以那魚市的背后，有的怕不止是魚腥味兒?！?

官清顏沉默著再次看向魚市，那里并無多少顧客進出，更多的都是在里面一直轉悠。

多是問價不買，攤主們也在報完價之后隨便宰殺一兩條魚。

關鍵是那些魚，有大有小，沒有一條活蹦亂跳。

“看來，這皇城的風土人情比之垢區更加值得領略一番吶?！惫偾孱佪p聲說著，似笑非笑的看向陸昭，“要不再逛逛，先不急著回咱那鎮尸堂了？”

“咱？”陸昭瞇著眼，就差在臉上寫個大大的驚喜了。

他笑嘻嘻的晃動著胳膊，引得官清顏又是一陣訓斥。

“你不是小孩子了，就不能好好走路嗎？”

“我只是晃晃胳膊，開心而已，非要說一下嗎？”

“小狐貍，你是不是欠揍？”

“我……”

兩人斗著嘴，距離那魚市入口越來越近。

此番行動，逛街是次要，立棍才是主要目的。

立什么棍？

陸天師陸靈兒之子，重開鎮尸堂，當街鎮壓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