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門外傳來先前那皂吏響亮的應答，緊接著便有腳步聲遠去。

屋內，老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彎腰拾起地上的賬簿。

隨后他快步走到公事房中央那張寬大的書案后坐下，示意陸昭和官清顏也坐。

“坐，坐，陸…陸賢侄！”老吏的聲音恢復之前的無力，但仍帶著些許振奮，“老朽姓周，單名一個衡字，在這司坊司任書吏已有三十八年。當年陸天師…陸老弟他還在城里的時候，老朽便與他相識了。”

陸昭依言坐下，官清顏則仍帶著幾分探究，倚靠在門原來的位置，饒有興致的觀察著眼前這一幕。

“周伯，失敬失敬。”陸昭連忙拱手行禮，面上的奉承看不出真假。

那周衡倒是全然當真，連連擺手。

“當年蒙陸老弟施以援手，老朽這條命和家里那點禍事才得以保全，他可不止是鎮尸人，是真正有大本事、心懷俠義的天師啊！只是…”

說至此處，他稍稍平復激動的心緒，嘆息道：“只是天師他走得突然，丁字三十六號那鋪子，自他走后，不知多少人想打主意，可進去的人…唉，沒一個好下場。”

“這么多年，那地方就一直掛著牌，卻再無人敢接手，也沒人能真正收回來。司坊司的登記冊上，它就一直歸屬陸靈兒名下，只是狀態是閉門停業，存疑待查。不過有不少不知名的好心人，倒是一直在續繳各項稅錢。”

“哦？”陸昭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絲了然的笑意，“看來家父離世之后，還是有人惦記著他的好呢。”

“可不是！”周衡拍了下大腿，“賢侄你可知，自陸老弟走后，有些部門派去過好幾批人想收回那鋪子或者查探情況，結果不是被打回來，就是被嚇瘋了回來胡言亂語，莫名其妙大病一場。”

“這么離奇？”

“這才哪兒到哪兒？更有甚者…直接失蹤在里頭了。后來這事就成了忌諱，再沒人敢提，也沒人敢靠近那地方。大家都心照不宣，只當沒這地兒存在。”

就在這時，那皂吏端著個托盤，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上面放著三杯茶葉梗子泡的熱茶和一碟不怎精致的點心。

他恭敬的將東西放在書案上后，趕緊低下頭退了出去。

周衡親手將一杯茶推到陸昭面前：“賢侄，莫非你已經去過鎮尸堂了？”

“是的，”陸昭端起茶杯，神色平靜，“稍稍打理了一番，正準備重開鎮尸堂。”

“好啊！太好了！”周衡激動道，“自從上面圈出垢區這鬼地方，那里是越來越不像話。邪祟叢生，百姓無法無天。夜里若是尋常兵馬司的士卒進去，十個有五個能囫圇出來就算不錯，連民生之事都無法處理，當真是苦了那里只求安穩的百姓啊！”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看向陸昭的眼神也充滿希冀：“若你能秉持你父之責，重開鎮尸堂，這不僅是那里的百姓……更是這外城所有百姓的福氣啊！”

“周伯言重了，此事還是太遠。”陸昭放下茶杯，“我此番前來，正是想按規矩將鋪子重新登記開張，該辦理的手續、該繳納的稅費，還請周伯指點。”

“哎呀，還談什么稅費手續？你在我這里辦好登記，剩下的稅引雜事，全部交由老朽處理。”

周衡大義凜然的站起身，開始在身后的書架和卷宗堆里翻找什么？

只見他一邊翻找，還一邊笑著嘟囔：“陸老弟的鋪子，那就是我們司坊司虧欠的，怎么能讓他的孩子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里呢？老朽記得在哪里來著？快找…快找…”

不一會兒，周衡抽出一本嶄新的店鋪登記簿，又從一個鎖著的抽屜里取出一枚半尺長的銅鑰匙和幾張泛黃的契紙。

“找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撫平那些契紙，推到陸昭面前，“賢侄請看，這是當年陸老弟親筆簽押的地契、房契還有鎮尸行的營生許可。這枚銅鑰匙，是鎮尸堂主屋門上的，當年陸老弟走得匆忙，只托人將這鑰匙送回了司坊司保管，我等一直不敢擅動。”

“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陸昭接過泛黃的契紙打量幾眼，發現自家老爹年輕時所書寫的名字，滿是鋒銳之氣。

對于那枚銅鑰匙，聯想到自家鎮尸堂門板都沒有的陸昭表示用不到，便留給周伯做個念想，待他陸昭在皇城、在嚴國打出名堂，剛好可以用著銅鑰匙當做酒后談資。

說完這些，他緩緩起身，向面前這位心善的老丈躬身一拜。

“多謝周伯多年來對家父遺物的看管。”

“應該的，應該的，這是老朽的榮耀。”周衡眼眶微紅，“哎，差點忘了，老朽這就給你重新登記造冊。”

說著，他拿起毛筆，在嶄新的登記簿上揮毫潑墨。

「商號名稱：鎮尸堂

地址：外城垢區一街丁字三十六號

東主：陸昭（承父業）

營生：鎮尸驅邪，諸般法事

登記狀態：開業

登記日期：昭玄三十七年，九月初九

備注：陸靈兒天師舊業，其子陸昭承繼，重開山門。」

寫罷，他仔細蓋上司坊司的朱紅大印，吹干墨跡，將其中一份副本鄭重的交給陸昭。

“賢侄，收好了。從今日起，垢一街丁字三十六號，鎮尸堂，正式交予你手，莫要墮了你父威名。”

陸昭面生莊嚴，收起憑證后再次拱手：“有勞周伯費心，日后周伯若有用得著陸昭之處，或是有何疑難之事，盡管吩咐小子便是，保證不收錢。”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周衡嘴上推辭，臉上卻笑開了花。

“賢侄重開祖業，就是對我這把老骨頭最大的慰藉，你初來乍到，若有需要衙門這邊跑腿、通消息什么的，盡管來找我。”

“那小子就，再謝過周伯。”

“生分了，生分了！”周衡佯裝不悅，指了指門外，“剛才帶你們進來的皂吏，還算機靈，人也老實，賢侄若有什么事不方便親自來，打發他傳個話就行。”

“如此甚好。”

“對了，”周衡像是又想起什么，湊過臉來，關切的說，“賢侄啊，老朽本不該多嘴，但你重開山門，只怕樹大招風啊。垢區那些靠著骯臟勾當吃飯的魑魅魍魎，未必樂意看到鎮尸堂重新立起來。萬事…務必多加小心。”

陸昭眼中閃過一絲冷意，隨即恢復平靜：“多謝周伯提醒，這些魑魅魍魎在我看來就是邪祟，本就是鎮尸堂該打掃的對象。”

估摸著時間不早，他擺正身子，拱手拜別。

“今日多有打擾，周伯公務繁忙，小子就不多叨擾了。”

“好好好，賢侄快去忙吧！”周衡移位相送，一直把陸昭和官清顏送到公事房門口。

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長長舒了口氣。

他的臉上既有欣慰，又有憂慮。

“陸老弟啊，您這兒子表面看上去慵懶鬼怪，但這內里……跟你當年真是一模一樣。”周衡心里如此念叨著，目光仿佛還在追隨那對年輕人的背影，“不過說來也是，這陸昭小友不愧是陸天師之子，就連婆娘選的都很是板正。”

“老朽現在可真是在盼著，有哪個不開眼的可以激怒您這兒子，如此啊……垢區才能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