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區(qū)內(nèi)的死寂被一種壓抑的沸騰取代。
李三平穩(wěn)的呼吸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
守衛(wèi)們交頭接耳,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雜役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伸長了脖子向里張望。
老藥師枯瘦的手依舊按在李三肩上,微微顫抖,但那份力道已從絕望的壓制變成了難以置信的確認,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臟污的草墊上。
陸晴空沒有沉浸在初戰(zhàn)告捷的松懈中。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激蕩,再次俯身。
他拿起那瓶幾乎無色的稀釋太素凈厄散藥液,用干凈的布巾蘸取,小心翼翼地擦拭李三腹部和胸口的傷口。
藥液接觸創(chuàng)面,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殘留的微弱妖毒如同遇到克星,迅速被凈化。
傷口雖然依舊猙獰,但那股令人心悸的紫黑色死氣,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只留下正常的紅腫和滲血。
“清創(chuàng),包扎。”
話語脫口而出,陸晴空才想起自己身處的時代,又補充道:“用清水沖洗傷口,然后再用干凈布條包扎。“
老藥師如夢初醒,連忙應聲,動作麻利地命人去準備干凈的布條和清水。
此刻的他,看向陸晴空的眼神再無半分質(zhì)疑,只剩下敬畏和一種近乎學徒般的專注,久無笑容的老臉上布滿了希冀神色。
“下一個!”陸晴空的目光掃過角落其他幾個氣息奄奄的棄子,沒有絲毫猶豫。
在老藥師和趕來的眾普通醫(yī)師的協(xié)助下,陸晴空再次投入到這場與死神賽跑的搏殺中。
他選擇了另一個情況稍好、尚存一絲意識的士兵。
依舊是蝕心藤毒液刺激生機、靈氣引導匯聚妖毒至闌尾、快刀切除、稀釋藥液凈化殘余毒素。
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陸晴空的手法更加精準流暢,但過程的痛苦絲毫未減。
士兵凄厲的慘嚎在營房里回蕩,每一次都讓旁觀者心驚肉跳。
然而,當那腫脹發(fā)黑的闌尾被挑出,士兵陷入平穩(wěn)的沉睡后,圍觀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壓抑的低呼。
第三個、第四個……陸晴空如同不知疲倦的機械,在污穢與血腥中精準地重復著這套兇險的流程。
汗水浸透了他內(nèi)里的衣衫,額頭上的汗珠滾落,滴入眼睛帶來不適,他也只是飛快地眨一下。
過度消耗的靈氣讓他臉色愈發(fā)蒼白,指尖操控靈氣時的微顫越來越明顯。
陸晴空能感受到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第五個士兵在蝕心藤毒液注入后,反應異常劇烈,身體痙攣的程度遠超其他幾人。
陸晴空心中一沉,強行穩(wěn)住心神,加速引導妖毒匯聚。
然而,就在他即將下刀切除的瞬間,那士兵猛地一挺,心臟處傳來一聲沉悶的異響,狂亂的眼神瞬間渙散,身體徹底軟了下去。
死了。
陸晴空的手僵在半空,刀尖距離那鼓脹的毒瘤僅差毫厘。
蝕心藤的劑量……還是沒能完美控制?還是這士兵的身體早已油盡燈枯,連這點刺激都無法承受?
“……”老藥師按著士兵的手無力地垂下,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醫(yī)師們也低下了頭。
周圍剛剛升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氣氛再次凝滯。
陸晴空沉默地收回刀,看著那失去生息的面孔。
失敗帶來的挫敗感遠比疲憊更沉重。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著老藥師和王老六低聲道:“抬出去吧。”聲音干澀。
短暫的沉寂后,他走向第六個,也是最后一個被選中的病患。
這一次,他更加謹慎,將蝕心藤的劑量又調(diào)低了一絲。
過程依舊痛苦萬分,但最終,當那帶著劇毒的闌尾被切除,稀釋藥液開始凈化時,第六個士兵的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下來。
六人,救活五人。
老藥師看著那五個陷入沉睡、雖然虛弱但妖毒威脅已大幅降低的生命,激動得渾身發(fā)抖。
他猛地轉(zhuǎn)向陸晴空,布滿老繭的雙手似乎想抓住什么表達感激,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最終只是深深一揖到地,聲音哽咽:
“大人……神醫(yī)!老朽……老朽替這些苦命的娃子,謝謝您的救命之恩!”
他渾濁的眼中充滿了狂喜和一種重獲信仰般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救贖。
陸晴空卻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
看著那被抬出去的第五具尸體,心中沒有多少喜悅,隨即陷入思考。
他當然知道這種搏命似的治療方式,成功率不可能百分之百,倒不如說能救活五個重癥患者,已經(jīng)遠遠超乎了他的預料,但此次所暴露的問題仍舊關鍵。
過于依賴施術者,效率極其低下,且風險極不可控。
且只對重癥效果明顯,若是被施術者的意識尚且清醒,身體并未到油盡燈枯的程度,那蝕心藤毒液所帶來的疼痛,一定是常人所無法忍受的。
“方法我教給你。”陸晴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
他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又經(jīng)歷了如此耗費心神的治療,此刻已是強弩之末。
將剩余稀釋好的蝕心藤毒液和太素凈厄散藥液,以及幾份標注了劑量和步驟的簡易說明交給老藥師。
“劑量一定要精準,引毒的手法要快、準,切除更要果斷。只用于……實在熬不下去的人。切記,風險極大。”
老藥師如獲至寶,雙手顫抖地接過,連連點頭:“老朽明白!老朽一定謹記!大人您快回去歇息!”
陸晴空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此時夜深,他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在謝空青無聲的陪同下離開了傷兵營。
背后,老藥師已經(jīng)開始對著其他趕來的軍醫(yī)和雜役,激動地講解起這“鬼手神術”的要點,聲音里充滿了重燃的熱情。
次日巳時,伏妖司衙署,后院偏廂。
壓碎天幕的妖霧消散了些許,隱隱能瞥見遠方的群山。
這是白鹿城難得的好天氣。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干凈的地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朱砂和黃紙?zhí)赜械臍馕丁?
陸少染端坐在小木桌前,小臉繃得緊緊的,全神貫注。
她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支符筆,筆尖蘸滿了鮮紅的朱砂。
在她面前,一張裁剪整齊的黃色符紙上,已經(jīng)勾勒出大半玄奧的紋路。
蘇挽云坐在她身側(cè),氣質(zhì)溫婉沉靜。
她沒有出聲,只是用眼神溫和地注視著陸少染的每一筆,偶爾在關鍵轉(zhuǎn)折處,會伸出纖纖玉指,在符紙上空虛點一下,指尖帶起一絲微弱的靈光,為陸少染指引著靈氣的流向。
“心要靜,筆隨意走……靈氣并非蠻力灌注,而是像水一樣流淌,浸潤符紋脈絡……”蘇挽云的聲音輕柔。
陸少染抿著嘴唇,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她努力回憶著蘇挽云教導的要點,屏住呼吸,將最后一絲微弱可控的靈氣,小心翼翼地灌注于筆尖。
筆鋒流暢地劃過符紙,勾勒出最后一道收尾的符文。
嗡!
符紙上的朱砂紋路瞬間亮起一層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乳白色光芒,一閃而逝。
“成了!”陸少染驚喜地叫出聲,小臉瞬間綻放出明媚的笑容。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凈塵符”,獻寶似的舉到蘇挽云面前:“師傅師傅!您看!我畫成了!”
蘇挽云清冷的眉眼也柔和下來,接過符箓仔細看了看,雖然只是最基礎的符箓,光芒微弱,但符文清晰連貫,靈氣流轉(zhuǎn)順暢,對于一個初學者而言,已是極好的開端。
她贊許地點點頭:“很好,少染。符道最重要的便是心性與悟性,你做得很好。”
她看著少女眼中純粹的光芒,摸了摸她的腦袋,心中微嘆,并未提及她哥哥此刻正在經(jīng)歷的生死時速。
“師傅!我拿去給我哥也看看!”少女面色潮紅,忍不住便想要和陸晴空分享這份喜悅。
蘇挽云笑著阻攔道:“晚些時候再去吧,你哥他恐怕還在歇息呢。”
“喔,好叭。”
前院校場。
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
陳默赤著上身,露出精壯如鐵的肌肉,皮膚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傷疤。
他手中一柄制式橫刀揮舞得虎虎生風,刀勢沉穩(wěn)厚重,帶著一股不動如山的氣勢。
在他面前,十幾個挑選出來的,有一定潛力的力士和雜役正汗流浹背地練習著伏妖司最基礎的劈砍動作。
“腰馬合一!力從地起!刀是手臂的延伸!你們這是在砍柴嗎?與人、與妖搏殺時,一個破綻就是死!”
陳默的聲音如同悶雷,目光嚴厲地掃過每個人的動作。
他親身示范,每一次揮刀都帶著破風聲。
就在這時,衙署側(cè)門處。
一道孤高清冷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
正是凌云。
他換上了一身青色劍衫,只不過此刻確是染著大片血跡,想來應該是某頭倒霉妖獸的。
周身纏繞著的滔天血煞,便是其最好的佐證。
他的歸來沒有發(fā)出太大的動靜,但那股難以抹除的血腥氣還是吸引了校場上所有人的目光。
力士和雜役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敬畏地看著凌云。
這些天以來,他們可都聽說了,這位耍劍的爺可是狠角色,每天日出都會獨自出城斬妖,每次日落回城必有所收獲。
昨日更是帶回來一頭七品巔峰的虎妖尸體。
現(xiàn)如今的凌云,在整個白鹿城邊防軍里已是小有名氣。
凌云的目光在校場上掃過,在陳默身上略一停頓,微微頷首。
待到陳默回以微笑后,便收回了目光。
隨即,徑直走向內(nèi)院方向,步伐看似不快,卻眨眼間便穿過前庭。
在經(jīng)過通往后院的回廊時,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目光投向偏廂的方向,那里隱約傳來少女清脆喜悅的笑聲和蘇挽云溫和的講解聲。
他并未進去打擾,只是從懷中取出兩件物品。
一件是一個小小的、只有孩童才能戴上的、用某種銀色藤蔓編織而成的手環(huán),樣式古樸簡單,隱隱有微弱的靈光流轉(zhuǎn),顯然是有著辟邪靜心功效的靈器。
另一件,則是一株被封存在石盒中的奇異藥草。
藥草通體赤紅,生有七片狹長的葉子,葉脈呈現(xiàn)出熔巖般的金紅色紋路,即便隔著石盒,也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濃郁火陽氣息,這是一株七品的熾陽草。
在如今這個靈藥極其緊缺的白鹿城中,這可是稀罕貨,每一株的價格都被富商們炒上了天。
凌云將手環(huán)裝進一個禮盒中,輕輕放在偏廂外,廊檐下的石階上。
然后,他拿上裝著那株熾陽草的石盒,轉(zhuǎn)身走向陸晴空所在的丹房方向。
他無意間從陳默等人口中得知了,陸晴空這幾日在傷兵營的所作所為。
嘴上雖然不說,可心底確是對陸晴空這個新加入司里的同伴越發(fā)認可。
他的腳步依舊無聲,背影孤直,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停頓和放下禮物的動作,從未發(fā)生過。
丹房內(nèi)。
陸晴空經(jīng)過這一夜的休整,狀態(tài)比起昨晚已是好了許多。
他趴在石臺上,面前攤開著《青囊方錄》的虛影,旁邊是老藥師送來的,記錄著今日治療過程和死亡案例的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推演、疑問和可能的改進方向。
“蝕心藤劑量……個體耐受差異……生機枯竭程度評估……”
“怎么會呢……濃縮后的蝕心藤毒液,毒性竟然不會隨之變高,反而會使中毒者越發(fā)狂暴,甚至發(fā)揮出遠超本身實力的力量……”
“怪哉……”
他低語著,在紙上劃掉一個又一個方案,又寫下新的假設。
【無垢藥心】的進度在悄然推進(創(chuàng)造一種新型靈藥:7/10)
恐怕要不了多久,他的【藥師】詞條就能正式晉升【青囊客】了。
丹房的門外。
那株被封存在石盒中、散發(fā)著灼灼火陽氣息的熾陽草,被輕輕放在了門口的地上。
腳步聲悄然而去。
陸晴空沉浸在推演中,對門口的動靜毫無察覺。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跳動的藥性符號、流淌的靈氣軌跡、和萬千種可能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