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茅檐滴落,在青石板上鑿出深淺不一的凹坑。齊永年坐在竹廬的矮案前,指尖摩挲著《鹽鐵論》發黃的紙頁,目光停留在那句“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上。窗外,七個孩童擠在漏雨的屋檐下,搖頭晃腦地背誦《千字文》,脆生生的童音混雜著雨聲,竟讓他恍惚間想起另一個世界里的朗朗書聲——可那畫面如水中倒影,稍一觸碰便碎成漣漪。
“先生!”阿蘿突然舉起小手,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的左手,“您的手在發光!”
齊永年一怔,低頭看去,掌心竟浮現出淡淡的金色光紋,如細小的篆字流轉,卻又在眨眼間消散。他下意識握緊拳頭,可那股溫熱卻順著經脈涌向雙眼——剎那間,他看見每個孩子頭頂都漂浮著一縷朦朧的命運絲線,如煙似霧,卻又清晰可辨。
阿蘿的絲線纖細如發,卻在十六歲那年戛然而斷。
齊永年猛地站起,正準備提起筆,書案上的陶碗被衣袖帶翻,清水潑灑在《鹽鐵論》上,墨跡暈染開來,像是一團化不開的血。
阿蘿忽然抬頭:“先生,天為什么是藍的?”
齊永年筆尖一頓。這個問題,他本該用“天色蒼蒼,其正色邪”來回答,可某個遙遠的記憶碎片卻刺入腦海——
(實驗室里,白大褂的男人笑著說:“瑞利散射讓短波長的藍光更容易被大氣層散射……”)
他猛地按住太陽穴,幻象消散。再抬眼時,卻見阿蘿頭頂的命運絲線正劇烈震顫,十六歲那年的斷點處滲出絲絲黑氣。
“先生?”阿蘿歪頭,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齊永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阿蘿,你生辰是哪日?”
“臘月十六呀。”女孩笑得眉眼彎彎,“娘說那天下大雪,灶王爺都被凍得打哆嗦呢!”
——臘月十六。
他死死盯著命運線,黑氣纏繞的節點正是五年后的臘月十六。
“先生的手好涼。”阿蘿把暖爐推過來,卻見齊永年提筆在黃麻紙上疾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墨跡未干,一滴雨水從屋頂漏下,正砸在“仁”字上,氤氳成血淚般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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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孩子們紛紛掏出干糧,麥餅、糙米團、腌菜葉……唯獨鄭大郎縮在墻角,盯著自己的腳尖,喉結滾動。齊永年掰開自己最后半塊麥餅,走到少年面前。
“吃吧。”
鄭大郎沒有接那塊麥餅。
他盯著齊永年的手,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被什么人聽見:“先生,您手上的光……是什么?”
齊永年低頭,掌心光紋已淡去,只余一絲微熱。他沉默片刻,反問:“你信鬼神嗎?”
“不信。”少年嗤笑一聲,眼神卻飄向祠堂方向,“鬼神要是真有靈,我爹娘餓死的時候,怎么沒見他們顯圣?”
齊永年將麥餅塞進他手里:“那你可以信人。”
鄭大郎的手指攥緊,麥餅被捏出裂痕:“人更不可信。里正說朝廷減了賦稅,可我家反倒多交了三斗谷子;縣衙貼告示說‘撫恤孤寡’,轉頭就把我家的地劃給了趙員外。”他猛地抬頭,眼里燒著一團黑火,“先生教我們念‘民為貴’,可這世道,民連狗都不如!”
書案上的《孟子》被風吹動,沙沙翻到《盡心篇》——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齊永年忽然按住書頁,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他輕聲道:“大郎,你可知‘性’是什么?”
少年愣住。
“是‘本來該有的樣子’。”齊永年指向窗外一株被風雨壓彎的野葵,“它本該向陽而開,卻被石頭壓得匍匐在地。可若搬開石頭——”他忽然攥住鄭大郎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它依然會向著光長!”
掌心光紋在這一刻驟然亮起,鄭大郎驚愕地看見自己的傷口竟在微光中緩緩結痂。
“先、先生您……”
“我不是鬼神。”齊永年松開手,光紋漸隱,“我只是個……不甘心的讀書人。”
鄭大郎抬頭,眼神警惕如受傷的野獸:“我爹說,讀書人的腸子都是墨水灌的,比我們這些泥腿子還硬。”他扯開衣襟,露出背上縱橫交錯的鞭痕,“前日偷聽您講‘不患寡而患不均’,被里正吊在祠堂抽了二十鞭。”
麥餅遞到少年手中時,齊永年掌心的光紋忽然如藤蔓般蔓延,鄭大郎頭頂的命運線劇烈震顫,原本在十八歲斷開的絲線,竟向后延伸了三年。
“先生……”鄭大郎盯著他的掌心,聲音發顫,“您到底是人,還是鬼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齊永年望著鄭大郎帶著些許驚恐的眼神,突然惡作劇了一下,然后說道:
“回去將論語抄三遍”
“啊?不要!”
“哈哈哈!”
伴隨著一聲聲稚嫩的童聲,將此刻的竹廬映襯出溫馨的色彩。
酉時初刻,獵戶王十三撞開竹廬的木門,血腥味瞬間沖散了書卷的墨香。
“馬蹄溝的土匪朝這兒來了!”他腰間的傷口還在滲血,聲音嘶啞,“里正帶著糧帛去討好,叫你們快躲……”
話音未落,村口已傳來瓦罐砸碎的脆響,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叫。
齊永年一把拉開地窖的木板,催促孩子們鉆進去。阿蘿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先生也躲!”
他正要回答,余光卻瞥見鄭大郎不見了。
書囊傾倒,《孟子》滑出,恰停在那一頁——
“雖千萬人,吾往矣。”
掌心光紋驟然灼燒般劇痛,齊永年抓起門閂沖進雨幕。
他心里有個聲音在說:
“這不是選擇,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