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的鎢絲燈滋啦作響，牛陽跪坐在冰棺左側蒲團上往火盆里添紙錢，唐雨涵把攝像機架在供桌裂縫處，鏡頭悄然對準他脖頸處的淤青。唐雨涵想起白天那幾個人箍著他的脖子說“借點錢買煙”的模樣，胃里泛起酸水。

“吃飯的時候那幾個人是怎么回事？”她湊過去也往火盆里添了把紙錢，“他們經常對你這樣？”

牛陽肩頭一顫，紙灰撲到吳秀蘭的冰柜上：“關你屁事！”

“我看你是巴到門坎狠（方言：窩里橫）。現在還挺兇，當時為什么一句話都不敢說！”

牛陽側過身去不理她。

唐雨涵斜著眼瞄了一下牛眼，故意拖音調道：“外婆要知道她當眼珠子疼的兒娃子（兒子），被人欺負成這樣，恐怕這棺材板都壓不住咯！”

“她不知道，也不會知道！”牛陽跪坐在蒲團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攝像機夾在供桌的邊緣紅燈閃爍，錄下他瞬間泛紅的眼眶。

唐雨涵凝視著牛陽，語氣溫和：“說說吧，怎么回事？”她伸手拍了拍牛陽的肩：“總憋在心里也不好受。”

牛陽愣愣地盯著火盆里的燃燒的紙錢，沒有回答唐雨涵的話，而是用微不可聞的聲音發出一個疑問：“你說我是他們生的嗎？”

“啊？”唐雨涵愣了一下，不明白牛陽為何突然會問這樣的問題，“你不是外公外婆生的，還能是誰生的！”

“可我出生的時候他們都五十多歲了，”牛陽抬起頭來，凝視著供桌上吳秀蘭的遺照，“都這么大年紀了干嘛還非得要生下我呢？”

“這事我聽小嬢嬢提起過，說是外公外婆一直想要個兒子，所以才冒死要了你。”

牛陽的手指神經質地揉搓著孝服的邊緣：“可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們真是想要兒子，那為何牛時安出生后二十多年都沒再生，而是在媽五十四歲的時候突然就生了我，這在醫學上也很罕見吧。”

“是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是有個印度的老太太72歲了還生了一個孩子嘛。”唐雨涵起身去給供桌換香、燭，“你一天天腦袋瓜想什么呢，外婆還在一旁聽著呢，別打胡亂說！”

唐雨涵雖然也對外公外婆一把年紀了還生孩子感到奇怪，但卻從未有過牛陽這種懷疑，心中更多的是對外婆那代人一心想要兒子傳宗接代的思想感到悲哀。

“可鎮上好多人都說我是媽撿來的，”牛陽的聲音有些嘶啞，“說都沒有見著媽肚子大，出去兩個月便抱了一個孩子回來，說她是自己生不出兒子，想兒子想瘋了，便在外面去買了個回來。”

“呸！呸！呸！那些人就是吃飽了撐的，你信那些爛話做什么！”唐雨涵激動得連呸了幾聲，恨不得把那些亂嚼舌根的人拖出來罵一頓。

“我也不想聽，可我就是在這樣的聲音里長大的啊！”牛陽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些許無奈。

屋頂的燈突然閃了一下，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冰棺上。牛陽的影子忽然縮成小小一團，那是七歲的他蜷在小巷子的角落，一群小孩圍著他嘲笑，“你是撿來的，沒人要的娃！”

“還有說得更難聽的，說媽老蚌生珠，我是媽在外面偷人生的，因為我長得一點也不像爸。”牛陽抓起一把紙錢撒向虛空，“我不服氣，就和他們打，我要撕爛了那些亂說話人的嘴，可當那些人找到家里時，媽不僅給人家賠了醫藥還讓我給他們賠禮道歉。”

牛陽望向唐雨涵，眼神里帶著絕望：“你說為什么啊，明明都是他們錯了，他們先亂說的。可憑什么要我給他們說對不起。難不成他們說的是真的？所以后來他們再欺負我的時候，我便不再反抗了，因為我不知道反駁的底氣在哪里。”

唐雨涵攥著紙錢的手微微發顫，她從未想過這個被視作掌上明珠的表弟，竟在流言蜚語里浸透了二十年。

而自己怎么會先入為主地認為牛陽的日子過得非常好呢？唐雨涵想了一下，一是因為對老來得子觀念的傳統認知，覺得就是溺愛，二是因為聽母親和小嬢嬢聊天時她們總說外公外婆是如何的心疼他們這個小兒子，所以便覺得牛陽的人生理當過得無憂無慮。

“可我媽說外公外婆挺疼你的啊！”

“他們的確疼我。”牛陽扯著嘴角笑了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么，他們就會給我買什么，也不會讓我做事，從來都不會打我罵我，在我心里他們真是一對非常好的父母。”

“那不就行了，你比我幸福多了。”為了安慰牛陽唐雨涵也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煩惱，“從小到大，我媽她什么都要管，她認為什么好就給我和哥哥什么，從來不問我想要什么。但凡我們不順她的意，她便會說，她辛苦了一輩子為了什么，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好，我們卻不領情。比如我畢業了想當導演，但她卻逼著讓我去跟小嬢嬢學做生意，有時候真的很累……哎！”

牛陽的手按在上衣兜上，那里面裝著他從吳秀蘭房間里找出來的那張相片，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把它拿出來，也沒有將他心中的疑惑告訴唐雨涵，將所有的心思都化在了燃燒的紙錢里。

“對了，我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聽到外婆幾件事，我想問你一下，你是否知道什么原因。”

“什么事？”

“他們說外公去世后，外婆便開始拜神信佛起來，我記得她以前不信這些的。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

牛陽點了點頭，反問道：“你們收拾這堂屋的時候，難道沒注意到墻上什么都貼得有嗎？又是觀音菩薩又是耶穌的。”

唐雨涵回憶了一下，當時自己只顧著整理桌子下面的那些東西了，的確沒有留意其它，而現在墻面已經被清理干凈，只留上了一些貼過東西的痕跡。

“怎么會突然發生這么大的轉變呢？”唐雨涵相信，外婆從一個人無神論者變成什么都信，肯定是經歷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