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雨涵側過頭，看到放在木架子上的微型攝像，突然想到什么，將它拿了下來，接上筆記本電腦戴上耳麥回看著攝像機里她不在時錄下的畫面。顯示屏藍光映著她發亮的瞳孔，充電指示燈在黑暗中規律明滅，如同窺伺者的心跳。

唐雨涵關心的主要有兩個時間段，一是她追牛陽出去后，母親她們三姐妹在靈堂里的那段時間，二是剛剛母親和父親守靈那段時間。

顯示屏幽藍的光暈中，唐雨涵將進度條精準停駐在牛陽奪門而出的瞬間。視頻里牛紅梅身子前傾臉上寫著焦灼，她向外望了望，又轉頭打量身旁的牛二笛：“陽娃子脾氣和你一樣都有點倔，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牛時安翻了個白眼：“還不是爸媽慣的，有什么好去看。媽還沒下葬呢，他還敢直接跑了不成。”

鏡頭邊緣的牛二笛始終背對眾人，唯有垂落的孝帶在穿堂風里起落，像招魂幡搖曳的殘影。當牛紅梅與牛時安退回條凳時，她忽然矮身跪進紙灰堆，火鉗攪動冥幣的簌簌聲蓋過了嘆息：“隨他去吧！”

“我也考慮過了，喊你回來，肯定要引起很多事。當年爸死的時候，媽不讓給你說，你沒能回來。現在媽死了，我覺得你怎么也得回來一趟，要是我不通知你，怕你怪我這個當大姐沒當好！”

牛二笛換了位置攝像頭能拍到她的半張側臉，只見她低了低眸，輕聲道：“媽不想看到我，何必招我回來討嫌？”

“她還給你準備了雞蛋，每次分東西都有你的份。”牛紅梅哽咽著，“媽一直記著你的。”

“牛陽不是說了嗎，她把我死的日子記得清清楚楚，是她親口對外說我被車撞死了，她怎么會不記得呢。”

“媽這么做是有些過激了，但她還不是……”牛紅梅瞥了一眼坐在對面一直在回手機信息的牛時安，把后面半句話吞了回去，“三妹，不要只看手機，你二姐回來了，就沒有什么想和她說的嗎？”

牛時安回來后手機便沒離身，不是接電話，就是回信息，忙得不可開交。牛紅梅對此本就很不滿了，現在三姐妹陪在母親靈前聊天，牛時安還如此心不在焉，牛紅梅實在忍不住發了火。

“有什么好說的，回來就回來了唄。而且她不是你喊回來的嗎，讓我說什么？”牛時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她是你二姐，你至少應該關心一下她這么多年在外面怎么過的！”

牛時安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望向牛紅梅：“你自己要想問，你問不就行了，干嘛要借我的口。是打算如果她過得不好，讓我拉她一把？或者資助點她？”

“好了，”遺像前的香燭快完了，牛二笛點了新的供上，“我過得雖然沒你好，但也不至于需要你施舍。”

“說些什么呢？”牛紅梅打斷兩人的話，“我們可是親姐妹，身上流的都是爸媽的血！”

牛時安的手機正好響了，她沒理會牛紅梅，拿著手機走出了堂屋。鏡頭里便只剩下牛紅梅和牛二笛二人。

牛紅梅嘆了口氣：“三妹她不知道牛陽的事，還有你也別怪媽……”

“我誰都不怪。當年是我做錯了事才會去坐牢。怨不得任何人！”牛二笛語氣平靜，也不看任何表情。

監控畫面外的唐雨涵猛然后仰，耳機線纏住脖頸的窒息感與心里的疑問同步炸開：‘二嬢嬢坐過牢？難道這就是她假死的原因？還有我媽提到的牛陽的事是什么事？’

后面牛時安接完電話回來，然后大表奶奶和父親也跟著進來，幾人便沒有聊什么有用的話題了。

唐雨涵繼續拉動時間條到了父母守靈的那個時刻。

檀香在靈堂里織出青灰色的霧，牛紅梅跪坐在冰棺前的蒲團上，紙錢的灰燼沾在她發梢，像落了一頭早生的雪。唐強提著鋁壺往長明燈里添油，燈芯爆出細微的噼啪聲，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

“腰還疼不？”唐強蹲下身，粗糙的指節搭上牛紅梅的腰，“要不我給你捏捏。”

牛紅梅將唐強的移開，沒有回他的話，而是喃喃道：“陽娃子說監控里看得真真兒的……媽是在分雞蛋的時候倒下的。四個竹簍子擺得齊齊整整……”她抓起一把往生錢狠狠擲進火堆，“你說她做這些干什么？是不是就存心想要讓我們幾個難堪！鎮上那些嚼舌根的，這下可算逮著話柄了……”

唐強往盆里添了把元寶，火星子濺到他手背也沒躲：“這些人不就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亂聊嘛。當年你逼著你媽同意我倆結婚，閑話聽少了，在意這些做什么，再說了……”他指了指小院角落的竹簍，“雞蛋是媽給你們留的念想，她哪會知道有人會說閑話……”

牛紅梅扭頭望向供桌上的遺像，照片里的老人抿著溫軟的嘴角，牛紅梅突然想起九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在這個堂屋，母親吳秀蘭死死抱著父親的遺像，指甲都摳進她腕子了，眼里燒著癲狂的火：“你不是說想吃雞蛋面嗎，我給你煮好了，你倒是起來吃啊，這個騙子……”

“紅梅？”唐強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國豪發消息說他還是想請假回來，送一下他外婆。”

“回來有屁用！”牛紅梅突然拔高聲調，驚得銅盆里的火苗倏地矮下去，“他還想不想結婚了。他那些同學，娃兒都有了，”她攥著火鉗的手青筋暴起，仿佛要把鐵絲擰斷，“要不是你慣著他，答應他跟你學剪紙，至于三十歲還打光棍？”

唐強垂頭盯著自己龜裂的指尖，文化館的“非遺大師”名號聽著光鮮，可一場剪紙表演的酬勞還不夠買半平米水泥地。他嚅囁著：“娃兒有娃兒的活法，而且國豪說了不用咱操心，也讓你不用去當護工……”

“他懂個屁！”牛紅梅抓起孝布抹了把臉，粗麻布料刮得顴骨生疼，“你當現在的小姑娘還像我們那會兒？扯塊紅布被面就能過一輩子？”她突然指向冰棺，“媽就是活例子！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這就是我們當媽的命，活該為兒子操心一輩子！”

話音戛然而止。長明燈爆出個燈花，將吳秀蘭壽衣上的金線蟠桃映得忽明忽暗。牛紅梅哆嗦著去夠茶盞，潑出的茶水在供桌上洇出深色痕跡，像道陳年的疤。

唐強低著頭，不敢再往下接，只能換個話題道：“二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