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王朝，天啟十五年，初冬。

知意村的空氣里依舊彌漫著豐收后谷物發酵的甜香和新翻泥土的清新氣息。水力磨坊的轟鳴日夜不休；學堂里傳出的朗朗讀書聲充滿了朝氣與希望。

青石鎮縣衙后堂，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縣令王承恩正襟危坐，可他那端著茶杯的手卻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微顫抖。往日里，這間他視若領地的后堂總是充滿了讓他安心的墨香與書卷氣。可今天，這里卻被一股子從京城帶來的陰冷而甜膩的熏香所盤踞，那味道讓他坐立難安，如芒在背。

“王大人，咱家這一路從上京而來，舟車勞頓，可是辛苦得很啊。”

說話的是坐在主位上的一個男人。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面容白凈，沒有胡須，聲音尖細，帶著一種獨特的仿佛被砂紙打磨過的陰柔。他身穿一件在青石鎮根本見不到的用孔雀羽線繡著繁復云紋的暗紫色錦袍，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血紅色的寶石戒指。

他便是當朝太子駕下，最是心狠手辣也最是得寵的內廷鷹犬衛指揮使——赫連城。

王承恩連忙放下茶杯，從座位上欠了欠身子，臉上堆起了恭敬的笑容：“赫連指揮使一路辛苦。下官早已備下薄酒，為您與諸位大人接風洗塵……”

“不必了。”赫連城擺了擺手，那枚血紅的戒指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妖異的光。他端起茶杯卻不喝，只是用杯蓋輕輕地撇著浮沫，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半瞇著，看似慵懶實則像毒蛇一般審視著坐立不安的王承恩。

“王大人，咱家此次奉太子殿下之命前來，名為巡查地方實則是為了一樁天大的案子。”他的話讓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

“案子？”

“沒錯。”赫連城放下茶杯，發出“嗒”的一聲輕響，那聲音敲在王承恩的心上，讓他眼皮一跳。

“我大乾王朝，凡金銀玉石、神兵利器，皆有其出處。可近來，京城之內卻憑空冒出了一樣東西。”赫連城慢悠悠地說道，那眼神仿佛能看透王承恩的內心，“此物薄如紙，白如玉，聲如罄，太后娘娘見之大悅，賜名知意。”

“太子殿下仁孝，心憂太后鳳體，特派咱家前來查探。這知意瓷究竟是何方神圣所造？其所用之土，所燒之窯又在何處？是否合乎我大乾工部的規制？這背后又是否藏著什么欺君罔上的彌天大謊？”

他一番話說得是冠冕堂皇，句句不離太后、太子，字字都占著規制、律法的大義。可王承恩聽得卻是冷汗直流，他哪里不明白這分明就是惡客登門，上門搶劫來了！

“這……回稟赫連指揮使。”王承恩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措辭道，“這知意瓷乃是下官治下知意村村主蘇知意為解云州大旱，開倉放糧，其仁義感動山神，得神土神窯，方才燒制而出的祥瑞之物。此事下官早已上報州府，絕無半分欺瞞啊！”

他巧妙地將蘇知意的功績和山神的名頭搬了出來，希望能讓對方有所忌憚。

“神土？神窯？”赫連城聞言，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屑的譏笑，那聲音變得更加尖利，“王大人，你也是讀了半輩子圣賢書的朝廷命官。怎么如今也信了這鄉野村夫的鬼神之說？”

他猛地向前傾過身子，那雙丹鳳眼里迸射出駭人的寒光，死死地盯著王承恩：“咱家再問你一遍！那知意村究竟在何處？其村主蘇知意又是何人？她那燒制瓷器的秘方現在又在何處？”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說！”

知意居，議事廳。

蘇知意剛剛聽完林若雪關于學堂課程進度的匯報，臉上正帶著欣慰的笑容。

“林先生辛苦了。”她溫聲道，“孩子們是咱們的未來，教育之事再如何重視也不為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無論是筆墨紙硯還是人手場地，你盡管向陳總管開口。”

就在此時，栓子神色凝重地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

“東家。”他對著蘇知意抱了抱拳，又看了一眼在座的秦媽、周叔等人，沉聲道，“福臨樓那邊王管事派人送了急信來。京城里來人了。”

“哦？”蘇知意眉毛一挑，示意他繼續。

“來的是太子的人，叫什么鷹犬衛，為首的是個姓赫連的太監。如今，正在縣衙里拿話敲打王縣令呢！”栓子將從福臨樓探子那里得來的情報，一五一十地復述了一遍。

“太子的人？”秦媽一聽這話，臉上瞬間就浮現出了憂色，“姑娘，這怕是來者不善啊！咱們的知意瓷在京城名聲太大，怕是引來了豺狼了！”

“哼！什么狗屁鷹犬衛！”木風這個技術狂人，如今對蘇知意早已是死心塌地，他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他們要是敢來咱們村里撒野，看我不讓兄弟們用新做的八牛弩，把他們連人帶馬都射成刺猬！”

“不可魯莽！”一直沉默不語的陳望先生，此刻緩緩開口，他那雙睿智的眼睛里閃爍著冷靜的光芒，“對方手持太子令，代表的是皇家顏面。我等若是動了手，那便是坐實了擁兵自重、公然謀反的大罪！屆時，即便靖王殿下有心回護，怕是也無力回天了。”

“那難道咱們就這么坐著等死，任由他們把咱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家當給搶了去？”栓子急得臉都紅了。

一時間，整個議事廳都充滿了緊張而焦躁的氣氛。

“都稍安勿躁。”

蘇知意那清冷而沉穩的聲音，如同一盆冰水澆熄了眾人心中的火焰。

她緩緩地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沙盤前，看著那代表著知意村的如今已是初具規模的王國模型，臉上沒有半分驚慌。

“各位，”她緩緩開口，“從我們燒出第一只知意瓷開始，這一天我就知道遲早會來。”

“京城的那些人就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我們這塊肥肉他們是絕不會輕易放過的。”

她轉過身看著眾人：“他們為何而來？”

“為錢而來！”秦媽第一個答道。

“沒錯。”蘇知意點了點頭，“既然是為錢而來，那便好辦了。這天底下的生意，無非就是一個談字。只要價錢合適，我相信沒什么不能談的。”

“可是東家，”栓子還是有些不忿，“咱們憑本事掙的錢，憑什么要分給他們那些不勞而獲的寄生蟲？”

“栓子，你錯了。”蘇知意搖了搖頭，那雙清亮的眸子里閃爍著眾人看不懂的屬于戰略家的深邃光芒，“有時候，破財是為了消災。有時候，退一步是為了進十步。”

她看著眾人那依舊有些不解的眼神，終于下達了她的第一道命令。

“傳我的話。”

“從今天起，我們知意村要演一出戲。”

“一出外松內緊的大戲！”

“栓子你負責的各項工程不僅不能停，還要給我加大馬力，干得比以前更熱鬧更紅火！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們知意村依舊是一片歌舞升平，不知危機將至的世外桃源！”

“秦媽你負責的加工坊和合作社一切照舊！但要暗中給你手下所有管事都提個醒，管好自己的嘴，更要盯緊那些新來的臨時工！我怕有那手腳不干凈的會混進來當探子！”

“周叔！”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但眼神卻越來越冰冷的護衛總管身上。

“護衛隊明哨減半，暗哨加倍！尤其是窯廠、學堂、還有我的知意居這三個地方，我要你給我圍得像鐵桶一樣！一只蒼蠅都不能悄無聲息地飛進去！”

“至于我嘛……”蘇知意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就在這里備好香茶，等著那位赫連指揮使親自登門拜訪。”

當天深夜，青石鎮縣衙。

赫連城聽著手下探子帶回來的情報，那張陰柔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凝重。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尖利得有些刺耳，“整個知意村上至管事下至村民，竟無一人肯開口？給錢也不要？用身份壓也不怕？”

“回……回稟督主。”那探子跪在地上，渾身都在發抖，“確實如此！那村子邪門得很！里面的人就像被那蘇知意給灌了迷魂湯一樣，一個個都跟石頭似的撬不開嘴！”

“不僅如此，屬下等人嘗試潛入他們的核心工坊，可那里的守衛看似松散，實則暗哨林立，個個都是好手！我們折損了三名弟兄，連工坊的墻都沒摸到！”

“廢物！一群廢物！”赫連城猛地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那雙丹鳳眼里閃爍著暴躁和驚疑不定的光芒。

“好一個蘇知意……好一個知意村……”

“咱家倒是小看你了。”

他沉默了許久，許久。

然后，他猛地停下腳步，那張陰柔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冰冷的獰笑。

“既然你們不肯出來……”

“那咱家就親自進去看一看。”

他對著門外高聲喝道：

“來人啊！”

“備車！明日一早咱家要親自去拜訪一下這位傳說中的——蘇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