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惡意并非撲面而來,它更像是從現實的墻紙背后悄然滲透出的霉斑,帶著一股子酸牛奶與陳年絕望混合的、令人牙酸的腥氣。
它不宏大,也不喧囂,只是純粹的、不該存在于此的“錯誤”。
就像一冊印刷精美的書中,突兀地出現了一個上下顛倒的、墨跡暈開的臟字。
尋常人看不見那個臟字,他們依舊在讀著故事。
但對篠宮蓮而言,那個臟字正在試圖把整頁書都腐蝕掉。
他的身體沒有動,但靈魂里那把名為“死神”的刀,已經出鞘了。
他側過身,用眼角的余光確認四周。
兩個高中男生擠在自動販賣機前,為桃子汽水和葡萄果汁爭得面紅耳赤。
一個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從相談中心門口走過,嘴里還在念叨著今早在超市有沒有特價的毛豆。
對面拉面店的老板剛把第一鍋湯頭端上灶,鍋蓋一揭,香氣四溢,湯勺輕響。
一切正常得近乎完美。
這正是問題所在。
尸魂界教導過,死神在現世的行動準則第一條,永遠是“最小化影響”。
這意味著,你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表演“破道之九十·黑棺”把虛連帶半條街一起送走,那會給負責善后的番隊同事帶來沉重的文書工作,以及可能長達半年的加班。
他走進那條窄巷。
陽光被兩側建筑的屋檐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在地面投下幾塊不規則的亮斑。
巷子深處堆著幾個分類垃圾桶,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塵土與剩飯發酵的微酸氣味。
而那只虛,正在巷子盡頭的陰影里成形。
它像一團滴落在清水里的濃墨,無聲地膨脹、扭曲,慘白的面具上,一道血紅色的紋路如同猙獰的淚痕。
它尚未完全實體化,但那份饑渴的意志已經開始攪動四周稀薄的靈子。
“嘖。”
篠宮蓮發出一聲輕微的咂舌。
多么不合時宜。
他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對抗一種遠比虛更難纏的生物。
官僚主義。
為此他甚至換上了新衣服,準備了一套說辭,揣摩了“無害新居民”該有的表情。
而現在,這個不請自來的家伙,打亂了他所有的情緒鋪墊。
他不能在這里魂脫義骸,那具“空殼”倒在巷子里,比倒在便利店門口更可疑,很容易被當成某種非法交易的失敗現場。
他只能用這具人類的身體。
這意味著,他無法使用斬魄刀。
但他還有鬼道。
他抬起手,掌心朝向那只正在凝聚的虛,姿態隨意得像是要跟巷子口的野貓打個招呼。
沒有吟唱。
在真央靈術院,無吟唱施法是高等課程,屬于那種“考過了能加學分,考不過也不影響畢業”的技巧。
它威力會減弱,但勝在足夠隱蔽。
對付這種連“新手村教程”都算不上的雜魚,足夠了。
“縛道之一·塞。”
一股無形的靈力從他掌心逸出,像一張透明的漁網,精準地罩住了那團正在膨脹的墨色。
虛的動作瞬間凝滯,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劣質動畫,維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
它空洞的面具轉向他,似乎想發出咆哮,卻只能讓周圍的空氣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如同壞掉的收音機般的“滋滋”聲。
很好,封住了嘴。
接下來是處理。
他不想用“白雷”那種有光效的鬼道,太惹眼。
他的手指在身側輕輕一捻,如同捻起一粒灰塵。
“破道之三十一·赤火炮。”
這一次,他輕聲念出了名字,但聲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語,被巷口的風聲與遠處的車流聲輕易吞沒。
一團蘋果大小的、溫吞的赤紅色火球在他指尖凝聚,沒有爆炸性的熱量,只是安靜地燃燒著。
它看起來沒什么殺傷力,像個被遺忘在路邊的圣誕彩燈。
他屈指一彈。
火球悄無聲息地飛出,撞上那只被束縛的虛。
沒有巨響,沒有光芒四射。
那場景詭異得近乎平靜,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被按進了一塊黃油。
虛的身體從接觸點開始,無聲地、迅速地消融、蒸發,連一聲慘叫都奢侈得沒能發出,就化作最基礎的靈子,回歸到這個世界的背景噪音里去了。
巷子恢復了原樣。
垃圾桶還是那個垃圾桶,墻角的青苔也還在。
唯一不同的是,那股令人不悅的腥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兩個高中生終于做出決定后,打開易拉罐時那一聲清脆的“啪嗒”。
篠宮蓮走出巷子,理了理T恤的下擺,仿佛剛剛只是進去確認了一下今天的垃圾分類是否正確。
他重新走向那棟米白色的三層建筑。
「文京區綜合相談中心」
他推開那扇需要手動的玻璃門,一股屬于行政機構特有的、混合著舊紙張、消毒水和“事不關己”的冷氣撲面而來。
大廳里人不多,幾排米色的塑料椅子上零星坐著幾個人,表情各異,但都統一被一種名為“等待”的情緒打磨得失去了棱角。
他取了號,坐在角落。
叫到他時,他走向一個窗口,里面坐著一位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的女性職員,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
她的表情,是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既禮貌又疏離的平靜。
“您好,有什么可以幫您?”
她問道,聲音和這間屋子的色調一樣,是標準的中性色。
“您好。”
篠宮蓮遞上一份他昨晚用酒店宣傳單的背面即興偽造的、寫著基本訴求的“申請書”,用一種他練習了一路的、略帶困擾又足夠誠懇的語氣說。
“我是從其他地方遷過來的,但在辦理戶籍轉移時,似乎……出了點問題。我原來的檔案,好像……丟失了。”
“丟失?”
女職員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這是“麻煩”的信號。
她接過那張紙,開始在電腦上敲打鍵盤。
“是的,非常抱歉給您添麻煩了。”蓮保持著微笑。
女職員的指尖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跳動著數據。
幾秒后,她抬起頭,語氣意料之中的公式化:“系統里沒有查詢到您的信息,篠宮先生。您確定您的名字是……”
“是的。”
就在她說話的瞬間,篠宮蓮的指尖在柜臺下方輕輕一動。
“縛道之五十八·摑趾追雀。”
這一次的吟唱,不在口中,而在心中。
靈力如同一根無形的探針,精準地刺入這片空間的“信息場”。
然后,他看著她的眼睛。
“破道之四·白雷——改。”
一道比發絲還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靈力閃光,從他的瞳孔深處一閃而過,沒有雷鳴,沒有光爆。
只是如同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面,輕輕地、溫柔地,在她的大腦皮層上漾開一圈漣漪。
這不是攻擊。
這是“暗示”。
是利用最基礎的鬼道原理,對人類的短期記憶進行一次極其精妙的、非侵入性的“邏輯修正”。
他沒有創造記憶,他只是在她既有的認知里,添加了一行看不見的注釋:
(檔案丟失是很常見的行政失誤,我應該能找到備案。)
女職員的動作停頓了半秒。
她的眼神出現了一瞬間的迷茫,像是電腦在讀取一個略大的文件時,光標轉了個圈。
然后,她眨了眨眼,那絲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啊,原來是這樣”的恍然。
“……啊,抱歉,讓我想想,”她扶了扶眼鏡,重新在鍵盤上敲打起來,嘴里喃喃道,“從其他區轉移過來的檔案丟失……這種情況,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可能是系統對接時的數據溢出……我查一下手動備份的記錄。”
她從身后一個巨大的、如同灰色巨獸般的鐵皮檔案柜里,抽出一個文件夾。
當然,里面什么都沒有。
但她翻閱的動作卻越來越肯定,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最終,她抬起頭,露出了一個“問題解決了”的、帶著一絲職業性疲憊的微笑。
“找到了,篠宮蓮先生。確實是我們的疏忽。”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嶄新的表格,推到他面前,連同一支筆。
“麻煩您,把這張‘遺失補登申請表’重新填寫一下。我們會為您加急辦理。”
篠宮蓮接過來,拿起筆。
他低頭,一筆一畫寫下“篠宮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