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冠照,心魄迷,神樹殤
1、城門驚變
破曉前的且蘭城,寂靜得能聽見露水從箭樓滴落的聲響。我站在冰冷的城垛后,靛藍王袍的下擺已被夜霧浸透,沉甸甸地貼在腿上。頸側那道夜郎竹留下的疤痕隱隱發燙,仿佛在預警著什么。
城下,那古羅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悄然出現在巨大的城門絞盤旁。他褪去了象征大祭司尊榮的銀月冠,只裹著一件不起眼的灰黑麻布袍,動作卻異常敏捷。當那雙雞爪般的手搭上絞盤鎖扣時,城墻上值夜的哨兵竟如泥塑木雕般毫無反應——顯然已被秘藥所制。
“開——門——迎——王——師——”他嘶啞的呼喊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沉重的城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洞開一線縫隙。
“大祭司反了!”三王子阿巖的怒吼如驚雷炸響!年輕的身影從藏兵洞中疾沖而出,手中青銅劍寒光凜冽,“放箭!封門!”
城墻上驟然冒出數百身影!這些戰士身著與城墻苔蘚同色的短褐,臉上涂抹著灰綠泥彩,手中所持并非尋常弓箭,而是通體泛著幽暗青金光澤的奇異竹弓——夜郎神射營!箭鏃更是以夜郎竹晶淚打磨,在微曦中流轉著不祥的寒芒。
“嗡——!”
箭雨潑灑而下,精準地釘入絞盤縫隙與城門鉸鏈!火星四濺,沉重的開闔聲戛然而止。剛涌入數十騎的漢軍先鋒被卡在門縫中,進退維谷,人喊馬嘶亂作一團。為首騎士頭盔上鮮明的漢軍翎羽,在混亂中格外刺目。
“好!好個夜郎王!”城下傳來李敢暴怒的咆哮,他那標志性的獨眼在晨光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兇光,“原來在此等著本將!”
我緊握城垛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這三百神射營,是三王子阿巖按我密令,以巡狩為名提前半月化整為零潛入城中,藏于廢棄的引水涵洞之內,連那古羅都瞞過了。險棋,卻是此刻唯一的屏障。
那古羅見事敗,如受驚的老鼠,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城門旁的陰影里,只留下城門處一片狼藉和漢軍憤怒的咒罵。城門雖未被完全攻破,但那道豁開的縫隙,如同夜郎國門上的一道猙獰傷口,預示著風暴的降臨。
二、糖衣毒箭
午后的且蘭王宮議政廳,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悶。漢使唐蒙端坐客席,一襲絳紫官服纖塵不染,面如冠玉,唇角含笑,腰間象征使節威儀的鎏金銅符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反光。他面前的漆木案幾上,一卷鎏金封皮的竹簡攤開著,正是那份所謂的《漢夜永睦通商盟約》。
十二寨頭人分坐兩側,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朗達緊鎖眉頭,古銅色的臉龐肌肉緊繃;巖坎抱著胳膊,刀疤臉陰沉似水,獨眼死死盯著唐蒙;其余小寨頭人則眼神閃爍,或貪婪地偷瞄著廳中擺放的禮物,或驚懼地避開唐蒙看似溫和實則銳利的目光。
“夜郎王明鑒,”唐蒙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卻字字敲在人心上,“我大漢天子,懷柔遠人。此番盟約,意在永結兄弟之好。”他修長的手指優雅地點在竹簡之上,“其一,漢地鹽鐵,將以‘友鄰之價’專供夜郎,解貴部銅礦匱乏、兵甲不利之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幾位眼睛發亮的小寨頭人,“其二,大漢將在且蘭城設‘互市監’,助夜郎公平交易,免受商賈盤剝。”
“好!好個公平交易!”巖坎突然嗤笑一聲,荊楚口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怕不是要把我們的獸皮山貨都‘公平’成爛石頭價?”
唐蒙笑容不變,恍若未聞,指尖滑向第三條:“其三,為保商路暢通,大漢愿遣精兵五百,協防夜郎各寨險要隘口,糧餉皆由漢室承擔。此拳拳護佑之心,日月可鑒。”他擊掌示意,侍從魚貫而入,抬進十口描金朱漆大箱。
箱蓋掀開,滿室生輝!
蜀錦流光溢彩,絲滑如水;鹽塊堆砌如雪,晶瑩剔透;最奪目的,是侍從小心翼翼捧出的那頂玄底蟠龍金冠!金絲盤繞,明珠點綴,在廳內有限的日光下散發出令人炫目的尊貴光芒。
“哇……”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嘆從角落傳來。幾個小寨頭人伸長了脖子,眼中貪婪之色幾乎凝成實質。連朗達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夜郎閉塞,何曾見過如此奢華之物?這頂金冠,比歷史上夜郎王最終接受的“歸義侯”冠冕更加華貴,誘惑也更為致命。
“叮鈴……”極輕微的鈴響自身后傳來。侍立在我王座旁的阿黛,腳踝上僅剩的三顆骨鈴無風自動。她蒼白的手指死死攥著袖口,淡金色的眸子死死盯著竹簡上一條不起眼的小字——“漢使監軍,享夜郎頭人議事之權”。這正是歷史上漢廷架空西南夷酋長的陰毒手段!
我的心沉入谷底。歷史課本上冰冷的文字化作眼前活生生的陷阱,而我卻無法直接喝破!以“竹王”之身直斥漢使包藏禍心?只會被那古羅余黨扣上“破壞邦交、招致兵禍”的帽子,讓本就搖擺的頭人們徹底倒向漢使!
“漢使美意,夜郎心領。”我強壓下翻騰的怒意,聲音盡量平穩,“只是這協防之兵…”
“王!”一個激動的聲音打斷了我。是靠近水鹿寨的頭人阿魯,他指著廳角一口箱子,里面赫然是幾壇泥封的美酒,濃郁的酒香已絲絲縷縷飄散出來,“漢使如此仁義,連美酒都賜下了!協防之事,我看可行!省得我們兒郎們辛苦守邊!”
“是啊是啊!”立刻有幾個小頭人附和,“有漢軍守著隘口,咱們的勇士也能多打些獵物!”
巖坎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杯盞亂跳:“蠢貨!漢狗的酒也敢喝?不怕腸穿肚爛?!”
“巖坎頭人慎言!”唐蒙臉上笑容依舊,眼神卻陡然轉冷,“我大漢以誠待友,豈容污蔑?”他目光轉向我,帶著無形的壓力,“夜郎王,貴部頭人如此猜忌,恐傷兩國和氣啊。”
廳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我看著那些被美酒金帛迷了眼的小頭人,看著朗達欲言又止的焦灼,看著巖坎獨眼中燃燒的怒火,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心臟。明知道前方是萬丈深淵,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眾人被裹挾著前行,而自己伸出的手,總在關鍵時刻被無形的墻擋住。
3、夜宴驚鈴
是夜,王宮偏殿燈火通明。漢使以“答謝夜郎王款待”為名設宴。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更有漢地樂師奏起靡靡絲竹之音。幾個白日得了好處的小寨頭人早已喝得面紅耳赤,圍著漢使帶來的蜀錦和金器嘖嘖稱奇。
唐蒙端坐主賓位,談笑風生,與幾位頭人推杯換盞,妙語連珠,將漢地繁華描繪得如同仙境。他巧妙地避開一切敏感話題,只談通商之利,言語間對夜郎的“富庶”與“強大”不吝溢美之詞。
“夜郎控扼西南,山川險固,物產豐饒,”唐蒙舉杯向我示意,笑容誠摯,“更有如竹王這般英主,假以時日,必為一方雄邦!來,為夜郎昌盛,滿飲此杯!”
“為夜郎昌盛!”幾個醉醺醺的頭人興奮地附和,仰頭灌下烈酒。朗達勉強舉杯,眉頭緊鎖。巖坎則冷著臉,將杯中酒潑在地上。
阿黛安靜地跪坐在我身側的陰影里,像一尊易碎的玉像。她面前案幾上放著一小碟清水,幾片夜郎竹的殘葉浸泡其中,葉片上的暗金紋路在燈火下若隱若流。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唐蒙腰間那塊看似普通的青玉環佩——白日里,正是這塊佩在竹簡展開時,散發過一絲極淡的、與夜郎竹同源卻更顯陰冷的能量波動。
“叮鈴…叮鈴…”她腳踝上僅存的三顆骨鈴突然發出細碎而急促的震顫,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宴會的喧囂。
“嗯?”唐蒙目光如電,瞬間掃向阿黛,隨即又化作溫和的笑意,“這位靈媒姑娘的骨鈴,音色倒是清越獨特。”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偏殿外傳來一聲凄厲的鷹唳!緊接著是侍從驚慌的呼喊:“神樹臺!神樹臺方向起火了!”
“轟——!”
殿內瞬間大亂!眾人沖向殿外,只見王宮后方,象征著夜郎國本的神樹臺方向,一道粗大的黑色煙柱直沖云霄,將半邊夜空染得如同墨池!火光在煙柱底部瘋狂跳躍,隱約傳來木材爆裂的可怕聲響!
“神樹!我的神樹!”朗達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悲吼。
阿黛的身體劇烈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噴在面前的水碟里,淡金色的血絲迅速在清水中暈開。她腳踝的骨鈴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啪”地又碎裂了一顆!只剩下最后兩顆孤零零地懸掛著。
唐蒙站在我身側,望著沖天的火光,惋惜地輕嘆一聲,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可惜了這千年靈根。聽聞雷擊起火時,樹心竟有寶光流轉,莫非真如傳說,藏有夜郎珠?”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他果然知道!漢軍的目標從來就不止是借道!他們要的是夜郎的根——神樹,以及神樹所守護的秘密!
頸側的疤痕灼痛得如同烙鐵。我猛地轉頭看向混亂的人群,巖坎正怒吼著召集本族戰士要去救火;朗達雙目赤紅,拔刀就要沖向漢使隨從;而那些小寨頭人,有的嚇傻了呆立原地,有的則偷偷藏起剛得的漢帛金器,眼神閃爍……
一盤散沙!夜郎自大的迷夢被這沖天的火光撕得粉碎,留下的只有恐懼、貪婪和無盡的混亂。我精心布置的后手,守住了城門,卻終究沒能守住這維系夜郎精神與力量的神樹。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思緒。
火光映照著唐蒙平靜的側臉,他嘴角似乎噙著一絲極淡的、掌控一切的弧度。這場“邊打邊和”的大戲,才剛剛拉開血腥的帷幕。神樹已焚,夜郎最后的屏障正在崩塌,而漢使手中那卷浸透蜜糖的毒約,正等待著在灰燼與鮮血之上,完成最后的簽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