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舊衣金線藏玄機，賬底抽絲引鳳蹤

御膳房的青石板還沾著晨露時，蘇檀便被尚宮局的小太監堵在了偏院門口。

孫姑姑派來的人舉著明黃調令，朱筆在“司衣局雜役“幾個字上暈開墨漬：“蘇檀，即刻收拾東西去司衣局報道。“

蘇檀垂眼盯著那調令，指腹輕輕蹭過“雜役“二字。

前日孫姑姑帶人抄御膳房時，張掌事躲在人群后陰惻惻的眼神還在眼前晃——看來那老匹夫是想趁三皇子被外廷纏住，把她丟進司衣局這個“規矩比針腳還密“的地方，叫她在陌生的織機與綢緞里栽跟頭。

“謝姑姑恩典。“她突然咧嘴笑開，露出兩顆小虎牙，手指往調令上一按，“雜役好啊，聽說司衣局庫房有前朝的云錦料子，我...我就愛摸那滑溜溜的布。“

小太監被她傻氣的模樣晃了神，等回神時蘇檀已抱著包袱蹦跳著往司衣局去了。

她踩著滿地碎光，袖中銀鎖撞著扳指叮當作響——灑掃局的井里剛撈起小石頭的尸首，孫姑姑的人又盯著御膳房，這司衣局看似險地，倒成了她避開風頭的好去處。

司衣局的門檻比灑掃局高了三寸。

老周嬤嬤正站在廊下訓人，銀簪子在鬢邊晃得人眼暈：“新來的？“她上下打量蘇檀，見她穿著洗得發白的宮裝，眉峰一挑，“去庫房把積了三年的舊衣理出來。

那些東西早該燒了，偏柳美人說要留著...動作快點，別碰壞了料子。“

庫房的門一推開，霉味混著沉水香撲面而來。

蘇檀捏著帕子掩住口鼻，借著窗欞漏下的光往架上瞧——褪色的宮裝、繡著并蒂蓮的披風、還有幾件綴著金線的吉服，最里面壓著件朱紅嫁衣，袖口破了個洞，金線像斷了的魚線似的垂著。

她蹲下身，指尖剛碰到嫁衣的料子便頓住。

這布面的經緯密度...蘇檀屏住呼吸，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心跳陡然加快。

前世做會計時，她替老板核過絲綢行的賬，記得前朝貢品“流云緞“的織法：經線六十四根，緯線四十八根，每寸布要織三天。

這料子摸起來比普通緞子重三分，分明是“流云緞“！

“當真是個傻的。“她扯著嘴角罵自己，手指卻悄悄數起衣擺的針腳，“這嫁衣原該用金絲纏線，每寸二十針。“她翻到內側，果然見幾處針腳歪歪扭扭，“這里...這里的金線比原數少了三成。“

蘇檀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是今早裴硯塞給她的桂花糖。

她剝開糖紙，把一段斷裂的金線裹進去，又原樣包好揣回袖中。

等老周嬤嬤來查庫時，她正蹲在地上補嫁衣，線頭在指尖繞得飛快。

“補成這樣？“老周嬤嬤拎起嫁衣，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這針腳...竟和當年司衣局掌事的手法有七分像。“

蘇檀吸了吸鼻子，從袖中摸出油紙包：“嬤嬤你看。“她展開糖紙，兩段金線在光下泛著不同的光澤，“這段是原衣上掉的，這段是補的。

原線是赤金摻了三成銀，補的是七成銅。“她掰著手指頭算，“原衣用了九兩金線，補的只用了六兩——省下來的金子，夠買二十車炭了。“

老周嬤嬤的銀簪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她盯著那兩段金線，喉結動了動：“你...你怎會知道這些？“

“我...我以前在灑掃局總替人算月錢。“蘇檀縮了縮脖子，“有次替司衣局的姐姐算布料，她教我摸料子的。“

老周嬤嬤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菊花：“好個會裝憨的小丫頭。“她拍了拍蘇檀的肩，“這庫房你接著理，若再找出什么蹊蹺，直接來尋我。“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環佩叮當聲。

青荷掀簾進來時，裙角還沾著沾露的芍藥：“周嬤嬤，我家娘娘聽說庫房有舊衣要理，特來瞧瞧。“

蘇檀抬頭，便見柳美人扶著青荷的手站在門口。

她穿著月白褙子，鬢邊只插了支素銀簪，卻比那些戴滿珠翠的娘娘更顯貴氣。

柳美人的目光掃過蘇檀膝上的嫁衣，腳步猛地一頓——那朱紅的顏色，竟讓她眼尾泛起薄紅。

“這是...我及笄那年穿的嫁衣。“她聲音發顫，伸手撫過衣擺的鳳紋，“當年我阿爹說要給我織百鳥朝鳳的錦，結果只來得及繡這對并蒂鳳。“

蘇檀垂著頭，指尖輕輕點過衣襟的褶皺：“娘娘的嫁衣，裁衣時前襟比尋常嫁衣寬三寸。“她抬眼，眼底映著柳美人震驚的模樣，“奴婢猜，娘娘當年有喜了？“

柳美人的手猛地攥緊了嫁衣。

她盯著蘇檀，像是要把這張臉刻進骨頭里：“你...你還看出什么？“

“這金線走的是'繞云針'，是江南繡娘的手法。“蘇檀聲音放軟，“娘娘的母家在江南，對嗎？“

柳美人突然笑了，眼淚卻順著眼角滾下來。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對青荷道：“去回尚宮局，把這丫頭調到我身邊當差。“

“娘娘！“青荷急得直跺腳，“司衣局的規矩...再說這丫頭是雜役出身...“

“我柳氏雖失了勢，要個宮女的體面還是有的。“柳美人將嫁衣小心收進檀木匣，轉頭對蘇檀道，“你且跟我回去，我房里有套前朝的妝花緞，正缺個會算料子的人理。“

蘇檀福了福身，發頂的木簪晃了晃：“全憑娘娘吩咐。“她彎腰收拾針線時，指尖觸到嫁衣內襯一處凸起——是塊縫得極密的補丁。

她裝作擦汗，指甲輕輕挑開線腳，半枚繡著鳳凰的暗記露了出來。

那鳳凰的尾羽比宮中制式多了三根，分明...分明是民間繡坊的花樣。

“蘇檀，走了。“柳美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蘇檀趕緊把暗記重新縫好，抱著針線包追了出去。

她沒注意到，廊角的陰影里，張掌事捏著茶盞的手青筋暴起。

茶盞“啪“地碎在地上，他對著小太監咬牙：“去司衣局！

就說那丫頭擅動主位衣物，該打十杖！“

而此時的蘇檀正跟著柳美人穿過抄手游廊。

風掀起她的裙角，袖中銀鎖撞著扳指，發出細碎的響。

她望著柳美人挺直的脊背，突然想起裴硯說過的話——這后宮的每塊磚下，都埋著二十年的舊怨。

而她手里的這半枚暗記，或許就是掀開那些舊怨的第一塊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