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張瑤爸媽，劉慶峰拉著張瑤來到村尾的爺奶家。

自劉慶峰父親英年早逝，他的爺爺劉上誠和奶奶王桂花就住到了大兒子劉章家。

劉章家土墻上掛著發黃的獎狀，王桂花掀開門簾，渾濁的眼珠在看見張瑤肚子時驟然發亮。

“爺，奶！”劉慶峰跪在地上，膝蓋砸出悶響，“我媽要絕我們老劉家的后啊！”

張瑤扶著腰往條凳上坐，掐著嗓子抽泣道：“現在慶峰單位有購房名額，下個月就截止繳款，五百塊就能換套縣里的兩居室，可媽死活不肯賣了老宅，給我們換錢買新房，她還打我們，要跟我們斷絕關系……”

劉上誠的煙袋鍋敲在木桌上，冷哼：“縣里有啥好的？老宅不能賣！我看三媳婦做的對！”

劉慶峰抬頭，急不可耐道：“縣里好，爺爺，您沒去過縣里，縣里有樓房，小賣部，飯館，還有電影院，生活便利得很哩！”

王桂花拽了拽劉上誠衣袖，眼里閃過一抹精光：“咱這輩子還沒進過城呢？大孫子，要不你領我們去看看？要是城里真那么好，怎么著都讓你媽給你們換新房！”

劉慶峰眼底竄起兩簇火苗：“好！”

張瑤掐了掐他，劉慶峰附在張瑤耳邊小聲道：“這次把爺奶招待好，有他們出馬，老宅不賣也得賣，我們新房的錢不就出來了嗎？”

縣汽車站飄著桂花糕的甜香。

王桂花布滿老年斑的手突然攥緊張瑤：“當年懷慶峰他爹，我就想吃口甜的，那會兒哪有這條件！大孫子，孫媳婦，你們能給我買點那個嘗嘗嗎？”

“我去買。”

劉慶峰盯著小販秤桿上晃悠的銅盤，摸出張汗津津的毛票。

王桂花接過桂花糕，一口又一口，一個不剩的全塞進了自己肚里，饞得張瑤站在旁邊氣得牙癢癢。

劉慶峰帶著老兩口去了縣城最熱鬧的地方。

國營飯店飄出醋溜白菜的酸味兒。

劉上誠站在“為人民服務”的標語下，對劉慶峰中氣十足地吼道：“大孫子，老劉家祖墳冒青煙才供出你這個大學生，你得帶我們下下館子見見世面！”

看著國營飯店的招牌，張瑤扯了扯劉慶峰的衣角。

她自己都不舍得來這兒吃飯，這兩老泥腿子倒是敢想！

劉慶峰眼神閃爍，后脖頸淌著汗，皮鞋尖在臺階上擰了半圈，到底掀開了油膩的門簾。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剛在飯店落座，王桂花笑嘻嘻問道，“奶聽說紅燒肉好吃，奶能嘗嘗不？”

紅燒肉剛上桌，劉上誠的竹筷就精準夾走紅燒肉最肥的膘，一直往王桂花碗里送：“孩他娘，你多吃點！"

油星子濺到劉慶峰新買的外套上，張瑤攥著筷子的手直抖。

劉慶峰起身，碰翻了板凳，王桂花猛地一拍大腿：“大孫子，夠吃了！別加菜了！別糟踐錢了！”

說的好聽。

看著桌上的五菜一湯，劉慶峰心里一直在暗罵，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奶，我去上個廁所。”

從國營飯店出來，天已經暗下來，劉慶峰帶著王桂花和劉上誠回到單位分的宿舍。

月光漏進鐵柵欄，照亮了客廳那臺簇新的黑白電視，王桂花和劉上誠眼睛都看直了。

長這么大，他們還沒見過這個新奇物件兒。

劉慶峰給他們倒了杯茶，打開電視，然后被張瑤拖著回房間去說悄悄話了。

出來時，劉慶峰臉色有些難堪，猶猶豫豫：“爺奶，瑤瑤是孕婦，今晚就委屈你們睡地上了，等媽把祖宅賣了，我們在城里有了新房，你們再來就有床睡了！”

王桂花樂呵呵的點頭，話鋒一轉：“大孫子，你領你媽來城里轉過嗎？”

劉慶峰有些尷尬，支支吾吾：“沒，沒有，我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來……”

王桂花擺了擺手：“我們老胳膊老腿兒的，睡哪兒都行，給我們打地鋪吧。”

夜間，筒子樓的氨水味順著門縫往里鉆，王桂花踹了老伴一腳：“慶峰這崽子真沒心啊，還想賣他娘的老宅，那三媳婦以后住哪？日子怎么過啊！”

劉上誠翻了個身，腰間的老懷表硌著水泥地：“孽障！祖墳冒黑煙才生出這種不孝的種！當年勸三媳婦把老大過繼給二舅，可她非要一個女人拉扯兩個男娃，這下好了吧……”

第二天天剛泛魚肚白，老兩口就摸黑出了門。

劉上誠在桌面上給劉慶峰留了張字條：大孫子，地太涼，我們回家了。房契在你娘手里，你自己看著辦！

看到這張字條，張瑤后知后覺，表情扭曲道：“劉慶峰，這倆老東西耍我們玩兒呢！合著花了我們二十多塊，咱啥都撈不著？這倆扒灰的老畜生，早晚讓雷劈成焦炭！”

客車卷起塵土，劉上誠和王桂花攥著塑料袋直奔劉家老宅。

“三媳婦！”

聽到久違的公婆聲音，吳婷忙開門迎了出來：“爸，媽，你們咋來了？”

王桂花喘得厲害，從塑料袋掏出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縣里的包子！趁熱吃！好吃著呢！”

包子熱氣熏著眼，吳婷想起上輩子這兩公婆為了不拖累她，天天去大兒子家拍門的情景，所幸大哥大嫂心善，將老兩口接過去，待他們也很好，一家人過得和美。

劉上誠的煙袋鍋磕在門框上，震落幾縷陳年蛛網：“三媳婦，你那慣孩子的毛病得改改了！不能讓孩子索求無度，這樣孩子很容易養得狼心狗肺！你這老宅，不能賣，堅決不能賣！賣了這宅子，你往后連個哭的地兒都沒了。”

吳婷死死咬住包子，堿面混著咸澀在舌尖炸開。

沒想到，逼她賣房這事，劉慶峰還捅到了公婆那！

這天殺的，看她不好好整死他！

晨霧吞沒老兩口踉蹌離開的背影，吳婷的下唇也被咬出了血。

活了兩世，她都一直想不通，她和老劉家都是些好心實在人，怎么她的這倆娃就這么自私又無情？這到底是隨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