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

淮安，鬼市。

林濤默默觀察左右，“這才是正規的鬼市……”

此處鬼市，足有淮澤縣三倍大小。

位于府城菜市一條街，白天是販菜的位置，到了夜里便被三教九流的所占據。沿途所見，賣母雞、糧食的都不見了，取而代之均是兵器、秘籍、明器一類。

人影攢動，交織綽綽，寂如墳群。

“鬼市哪有正規的？”

王登嗦著煙斗，差點沒笑掉大牙。

鬼市兜售的物品，就沒幾個正規的。除了假貨之外，絕大部分是殺人越貨、盜竊所得的贓物。就連他的攤位上，也混了大半的假秘籍。

就準備騙那些想在鬼市撿漏的‘聰明人’。

林濤沒作聲。

但在他眼里，這就是正規鬼市。淮澤縣那兒，撐死只算是二手市場。

瞧見有人途經，王登趕緊攬客：

“秘籍、法器要不？”

對方套著一身大黑袍，頭上戴著斗笠，臉前垂著黑紗，莫說分不清面容，就連男女都瞧不出來。雖說裹得嚴實，但鬼市中大部分都會掩面，這身打扮也不顯突兀。

聽見聲音，那人步伐微頓。

卻也只是微微一掃，沒瞧見感興趣的玩意，便直接走了過去。

瞧見對方離開，王登也不惱，兀自嘬著煙斗。

鬼市就這樣。

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林濤也順勢逛了一圈，不曾想還在一座攤位上發現了《鯨息功》，結果翻開一看，沒一個字能和他所學對的上號。

攤主瞧他年輕，張口就要八百兩。

用王登的話來說——

鬼市其實就是蒙傻子的地方，你得從一堆破爛中，分辨出哪些物件是真的。可之所以又能經久不衰，則是因為時常會出現一些世間難得一見的玩意。

瞧了眼泛白的天色，林濤往回走。

“你這都是假的啊！”

一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正蹲在攤位前，隨手翻著老登瞎寫的秘籍，忍不住念念叨叨。

惱羞成怒的王登，拿著煙斗砸對方的手：

“鬼市規矩懂不懂？你是第一次來么？”

被教訓的小老頭捂著手，滿臉尷尬。

確實。

鬼市內的規矩，看破不說破！

“回來了？”

罵了兩聲，見林濤回來，直接卷起鋪蓋走人：

“今天來的晚，明天早點來占個好地頭。”

“看來這次，是沒有什么收獲了。”

瞧見攤主走人，小老頭也起身離開。

他向前走了數步，忽的反應過來，連忙扭頭望著漸行漸遠的二人，滿眼都是驚疑之色：

“明明才正八品，血氣居然這么濃？”

……

……

出了鬼市，天已微亮。二人在街邊囫圇吃了幾口，但由于不是‘公務出差’，所以沒法入住府城斬妖司，只能選個離得近的客棧落腳。

當然，不止是鬼市。

府城的斬妖司，也比縣城豪華數倍。

門口蹲著一對丈六有余的石獅，飛檐翹角屋脊上還蹲著幾頭精巧的獬豸石雕，似是在注視人間。

司外兩側盡是各種鋪子，酒樓茶肆坐落有序，左右對稱。不遠處還有號稱青樓一條街的‘煙花巷’，出門就能瞧見鶯鶯燕燕揮舞香帕。

不時還有龜公，背著姑娘，給人送餐上門。

就這工作環境，淮澤縣是拍馬難追。

用老登的話來說——能在這看大門，每天瞧著煙花巷，都能延年益壽。

“居然還有鍛兵鋪！”

目送王登去斬妖司找熟人，林濤頓時被一陣叮叮當當的鍛鐵聲所吸引。

他抬腳逛了一圈，也是大開眼界。

這里面兜售的物品，可不是縣城所售的農具，最疵的一類都是入了品階兵器。一柄七品的八面魚龍劍，擺在最顯眼處，作為鎮店之寶，對外標價十八萬兩！

據說還是一位七品匠師，嘔心瀝血的封山之作。

“螭龍環首刀一萬兩賣給我，不算貴……”

林濤攥了攥刀柄。

兩者雖為同一檔次，但他感覺自己這刀的質量，反而還要高出一籌。

“濤子，走！”

聲音傳來，林濤回過頭，就見到王登面色陰沉的站在外面：

“怎么了？”

他迎了出去。

咚咚咚——

王登很生氣，鐵拐把地面砸的直響，一言不發崴的飛快。

‘莫非是卷宗的事情？’

林濤蹙緊眉尖。

二人既然來了府城，遞交卷宗也就是順手的事情。在遞交之前，王登就已經讓他做好準備，說這玩意未必能進斬妖司，希望渺茫。

明明對方早已經預料到了結果，可為何會……

“你的推薦名額被占了！”

回到客棧，王登再也壓不住怒火。

“陳江這狗日的龜孫，原來他早就偷偷的把推薦信送到了府城！如今回執，都已經送回去……咱們被蒙在鼓里，一直還在傻傻的練功！”

“原來是這事。”

林濤恍然，卻也沒多少意外。

衛海早已經追不上自己，有權力在手，陳江不這么干，才會出人意料。

雖然早知此間黑暗，但落到自己頭上，他還是難掩憤怒：“我要回去和陳江討個說法。”

“有用么？”

拽著渾身哆嗦的王登，林濤倒是心態平和：“好好休息，晚上去鬼市想法把東西出手。”

既然已成定論，何必無能狂怒？

即便大鬧一場，也改變不了現狀。

推薦名額理論上是指有習武天賦之人，但具體解釋權還在陳江手中。

再說。

他們已經來了府城，就這么空手而歸，豈不是白跑一趟？想法賺點命數再說。

“……可是！”

這可是留在府城的名額啊。

別的不說，府城的資源可是縣城的十數倍，哪怕是一條狗留在這，斬妖司也能生生將其托舉成靈犬，更何況林濤？

若在縣城蹉跎十年——

豈不是浪費了這天賦？

王登著實咽不下這口氣，到了晚上，他也沒心思去鬼市擺攤，拄著拐就出去了，說是要找幾個老友詢問一下，能不能把名額給搶回來！

林濤也沒在意，對方不來，自個正好安心‘釣魚執法’。

原因？

無他，賺點命數。

淮澤縣境內除了千穴山，野怪早就被他給清的七七八八。若不是那群狐妖，他怕是連黑天書都沒法加滿。

如今犬妖盤踞一方，陳江在明，還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兇手在暗。

這種情況下，他想要保全自身，未雨綢繆，賺點命數，就不得不冒點風險，所以制定了這愿者上鉤的計劃，這也是他來府城真正的原因。

誘餌自然是招魂幡和神識珠。

這兩件俱是八品法寶，偏向邪性，對于魔修吸引力極大。

不過，這兩件玩意剛擺上攤，魔修沒來，反倒把昨天的小老頭引了過來。但讓林濤較為惱火的是，對方一直拿眼角偷瞄自己——

那具體點，就像是舔狗看見女神時，不敢正視，可又想仔細瞧著一樣。

林濤很客氣的請他離開：

“滾！”

小老頭幽怨走開，卻是一步三回頭。

他這輩子沒啥愛好，就是喜好逛鬼市，可十逢九遭都會打眼。

誰成想，昨夜偶然碰見個年輕人，那一身血氣之渾厚，簡直讓他不敢置信。生怕自己看走了眼，所以今晚又特地湊近端詳一番……

嚯，好家伙！

血氣滂湃程度直追七品。

氣息吞吐如鯨，悠遠綿長，明顯學的是斬妖司的《鯨息功》。

步伐穩健，坐如青山，肉身強悍，底子打的很牢！

就連讓自己走開，都干脆利落的很。

“簡直就是一塊千載難逢的璞玉啊！”

離開鬼市，他直接轉去斬妖司的偏院。

點燃燈火，快速繪出一幅畫像。

又把手放在嘴邊，吹出一個響哨。天空上隱約有鷹啼聲回應，接著，一抹黑影在夜色中急掠而過，悄無聲息的落在了小院窗前。

那卻是一只沒有雜色，只有家雀兒大小的神駿黑雕。

它乖巧張口：

“韓千鈞！”

“喊我尋英使大人……”

“好的，韓千鈞。”

“……”

韓千鈞也沒和它計較。

這黑雕是他十多年前，在一處妖巢中意外尋得。當時是只破了一半殼的活珠子，雖然被救活，還養成了七品妖王，就唯獨腦子不太好使。

喜歡和他犟。

將林濤的畫像遞過去：

“你替我去查下這人的資料。”

尋英使是從五品的虛職，說白了，就是朝廷獎彰一些勞苦功高的刑者，用俸祿養著他們去游山玩水，順帶搜尋民間有武學天賦之人。

但這虛職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唯有曾掌管一省斬妖司的鎮臺使，才有這資格。

在斬妖司內查幾個人，自是輕而易舉。

“好的，韓千鈞。”

黑雕一口吞下畫像，拍著翅膀隱入夜色中。

“這是一塊璞玉啊！”

韓千鈞手捧后腦，難掩喜色。

當然。

尋英不是請客吃飯，可以那么隨心所欲。

他還得再觀察一陣子，以免看走了眼。因為有許多天賦一般的刑者，由于家境的原因，被硬生生的托舉至原本一輩子都到不了的高度。

所以接下來幾天，韓千鈞沒事就往鬼市跑。

卻也只是躲在暗中觀察，因為他也無數次遇見過，知曉自己身份后立刻畢恭畢敬的人。那樣的人戴著面具，瞧不出真正的品性。

……

王登依舊沒去擺攤，他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來跑關系。

但收效甚微。

畢竟，推薦信來自縣城，隨著府城司署蓋上大印那一刻，就已經蓋棺定論。這份名單不但會被記入卷宗，更是需要層層遞交上去。

保不齊已經送到了京城辦事處。

莫說一個殘廢，就算是府城司署的大司主也沒權利更改。

但王登卻抱著一線希望——

萬一能改呢？

林濤卻沒在意，他一門心思都放在釣魚身上。

“小郎君，這旗子怎么賣？”

月至樹梢頭時，一位葛布蒙面，三角眼的男子途經時，被擺在攤位上那枚流光溢彩的神識珠所吸引，他裝模作樣的翻了翻幾本秘籍后，這才一指招魂幡。

林濤抬手示意：

“八百兩銀子。”

男子似有不滿，語氣略沉，“一面破幡要這么貴？二兩銀子，我拿走了。你這攤位上其他的，收攏收攏，十兩銀子，我全要了……”

林濤擺手：

“本家叔開口了，單這面幡，就少于八百兩不賣。”

看了幾眼林濤，又掃了眼攤位上的貨物，暗罵暴殄天物。

他手中的招魂幡，就是一位陰鬼宗的前輩所煉制，為此屠掉半個村子的人不說，前后的材料費就用了一萬三千兩，結果煉制失敗，只是九品。

八品招魂幡。

若是落到市面上，沒有任何一位魔修愿意松手。

‘興許祖上是位修士，后人修煉無路。他們不識貨，只知道這是寶貝，所以想法變賣這些東西。至于那枚珠子，瞧模樣也是好東西……’

‘能免費到手的東西，沒必要去花銀子。’

念及此時，也沒有繼續還價，而是轉身離開。

“這就上鉤了？”

林濤目光微動。

神識追蹤之下，他能感受到對方并未離去，而是遠遠的瞧著自己。

垂眸假寐，把玩著手中的石鈴，鉆破禁制。

待到鬼呲牙時。

他這才收拾東西走人，回程步入一條長巷時，就見到巷頭閃出一道身影。

正是先前的男子。

“小子，還記得我么？”

男子原先故意佝僂的身軀已經挺直，葛布蒙面下只露出一雙眼睛。隨之屈手一握，一柄白色的招魂幡已經出現在手中，另一只手負在身后，不緊不慢的行走。

踏踏踏——

腳步落地的輕微響動，被長巷放大，猶如踩在心口，讓人發悶。

沙啞的聲音也隨之傳來：

“二兩銀子你不賣，現在你就得拿命來填！”

話音未落，他腳踏重步，裹挾一股勁風爆掠而來。

嗖——

眨眼間，便已經掠過十余丈。

更在同時，他猛然抬手一揮，白色招魂幡如長矛一般向前刺出。他藏在暗中觀察半宿，確信對方只有孤身一人，所以才現身截殺。

修士不會輕易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兜售，此人無法修行，即便是懂一些拳腳功夫，自己也能殺之如雞。

眼見林濤立于原地，猶如被嚇傻了一般，他眼底閃過一絲得意。此次鬼市一行不虛，自己算是撿到寶了！

結果就是這念頭浮現的一瞬。

颯——

晦月之下，只見林濤右手一抬，勁風驟起：

“給你！”

心心念念所想的招魂幡，用著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姿態猛然爆射而來，這速度太快，已然是超出了自己的反應界限。

只聽‘噗’的一聲悶響，招魂幡已然從其喉嚨穿入，后頸穿出。在勁力裹挾之下，更是當場劃過十數丈，‘嘭’的一聲砸落在地，驚起一陣犬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