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瀑布轟鳴猶在耳畔炸響,飛濺的水霧帶著刺骨的寒意。斷岳抱著昏迷的長風,如同隕石般從百丈飛瀑之巔墜落!《萬相真經》淬煉的筋骨在最后一刻爆發出驚人的韌性,雙足穩穩踏在瀑布底部深潭邊緣濕滑的巖石上,巨大的沖擊力被巧妙卸入大地,只在腳下震開一圈蛛網般的裂紋。
斷岳將懷里輕飄飄的長風小心放在旁邊一塊相對干燥的巨石上。少年臉色蒼白,呼吸微弱,顯然是被高空墜落的恐懼生生嚇暈了過去。斷岳檢查了一下,確認只是驚嚇過度,并無大礙。
斷岳直起身,環顧四周。
夜,已然深沉。巨大的瀑布如同咆哮的銀龍,從黑黢黢的斷崖上傾瀉而下,砸入下方幽深的寒潭,激起漫天冰冷的水霧,在清冷的月光下折射出迷蒙的光暈。轟鳴聲震耳欲聾,幾乎掩蓋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
而就在這震耳欲聾的瀑布聲背景中,斷岳的瞳孔驟然收縮!
琴聲!
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穿透力的琴音,如同堅韌的蛛絲,頑強地穿透了瀑布的咆哮,幽幽地鉆入他的耳中!
那琴音初時縹緲,如泣如訴,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引導著他離開這冰冷喧囂的瀑布邊緣,朝著山谷更深處走去。琴音如同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他的腳步。
越是深入,琴音便越是清晰。
然而,隨著他靠近山谷中心,那原本帶著一絲引導意味的琴音,悄然發生了變化。
召喚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金屬質感的警惕。音符變得短促、尖銳,如同出鞘的利刃在月光下輕顫,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每一個音符落下,都像是在他前行的道路上無聲地劃下一條警戒線!
斷岳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如同行走在黑暗中的幽靈,沿著被歲月侵蝕、幾乎被荒草淹沒的青石小徑前行。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兩旁傾頹的斷壁殘垣。巨大的石柱被攔腰斬斷,精美的雕花樓閣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在月光下投下猙獰的剪影。曾經弦歌不絕的圣地,如今只剩下死寂的廢墟和幾縷不知從何處升起的、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炊煙。
死寂。
除了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充滿警告意味的琴音,整個廢墟山谷空無一人。沒有守衛,沒有陷阱,甚至連鳥獸的蹤跡都仿佛被這琴聲驅散。只有夜風穿過殘破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這詭異的寂靜,比千軍萬馬的埋伏更令人心頭發寒。
終于,他停在了一處院落前。
這是山谷中心區域,少數幾座保存相對完好的建筑之一。青瓦白墻,飛檐斗拱,依稀可見昔日的清雅風骨。院門虛掩,那如同實質般的警告琴音,正是從正中的那間屋子里流淌而出。
窗戶,竟然沒有關上。
昏黃的、搖曳的燭光,從敞開的窗口流瀉出來,在冰冷的夜風中明明滅滅。
斷岳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如同融入陰影的石像。冰冷的目光,穿透窗欞,投向屋內。
燭光下,一個身影背對著窗戶,端坐于一張古樸的琴案之后。
長發如墨,披散而下,幾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背影和側臉,只露出一點蒼白到近乎透明的下頜線條。她穿著一身素凈得近乎刻板的月白色長裙,漿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褶皺,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清冷的光澤。這與她蓬亂如草的長發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她的十指,正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在琴弦上撥弄、勾挑、按壓。那充滿了警告、甚至帶著一絲凌厲殺伐之氣的琴音,正是從她指下流淌而出,如同無形的潮水,彌漫在整個房間,也籠罩著窗外的不速之客。
詭異的是,即便斷岳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窗紙上,即便他停在窗前,那琴聲也未曾有半分停頓或變化。警告依舊,節奏精準得如同冰冷的機械。
她……真的看得見嗎?
斷岳的目光如同探針,試圖穿透那濃密的黑發,看清她的面容。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突兀的、與這肅殺琴音和廢墟環境格格不入的感覺,如同溫水般悄然漫上心頭。
舒服。
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舒適感。
仿佛長途跋涉后浸入溫熱的泉水,又似被最輕柔的羽毛拂過疲憊的靈魂。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從內心深處滋生出來,如同被那充滿警告的琴音……無聲無息地撫慰著?
身體里因瀑布墜落、鳴湖雷劫留下的傷痛和疲憊,在這奇異的“舒適感”下,似乎都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緩解。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絲。
這感覺太詭異!太矛盾了!
一邊是充滿敵意和殺伐的警告琴音,一邊是深入骨髓的撫慰和放松!
斷岳心中警鈴大作!《萬相真經》賦予的意志力瞬間凝聚,強行將那侵蝕心神的“舒適感”驅散!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銳利!
這琴音……有問題!
不僅僅是警告!更是一種……更高明、更可怕的……精神侵襲!
他不再猶豫。既然對方早已察覺,且“邀請”他至此,那就沒必要再隱藏。
斷岳伸出手,沒有叩門,而是直接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沉重的木門。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屋內的景象完全展露。
燭光搖曳,照亮了不大的空間。陳設極其簡單,一琴,一案,一榻,一幾,幾上放著一個粗陶茶壺和一只杯子,再無他物。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陳舊的墨香和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能安定心神的草木清氣。
那撫琴的女子,依舊背對著門口,長發垂落,遮住了一切。只有那雙在琴弦上翻飛跳躍的、異常穩定的手,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白皙修長。
琴聲,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終于發生了變化。
不再是警告,也不再是那詭異的撫慰。
那尖銳的殺伐之氣驟然收斂,化作一片空曠的、死寂的……虛無。
琴音變得極其緩慢,每一個音符都拖得很長,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來自遠古的嘆息。音調低沉下去,如同在深不見底的寒潭中投入一顆石子,蕩開一圈圈冰冷的、絕望的漣漪。
這琴音,不再針對他,卻仿佛在訴說著這片廢墟的哀歌,訴說著一個古老門派無聲湮滅的巨大悲愴。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感,比任何警告都更具壓迫力,仿佛要將闖入者的靈魂也一同拉入這永恒的沉寂。
斷岳站在門口,冰冷的夜風灌入屋內,吹動著燭火瘋狂搖曳,也吹動了他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他如同冰冷的礁石,任由那充滿死寂虛無的琴音沖刷,眼神卻銳利如刀,穿透那單薄的背影和濃密的黑發。
“琴王谷,還有多少人活著?”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冷的金屬在摩擦,清晰地穿透了那緩慢而沉重的琴音。
琴聲,沒有絲毫停頓。
那披散著長發的背影,也如同凝固的石雕,紋絲不動。
只有那緩慢、沉重、如同嘆息般的琴音,在燭光搖曳的廢墟斗室里,繼續流淌,仿佛在回答,又仿佛在拒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