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深冬，我在縣城汽車站的廁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口袋里的諾基亞手機震動不停，屏幕上閃爍著“媽媽“的來電。這是我輟學的第三百二十七天，也是我第一次獨自坐長途汽車——為了給住院的媽媽湊醫藥費，我跟著同鄉去福建晉江的鞋廠打工。

“小凱哥，車要開了！“黃毛在廁所門口大喊。他是我初中同學，因為偷自行車被學校開除，現在在社會上混得比我滋潤。我抹了把嘴，把沾著嘔吐物的袖口塞進棉襖，跟著他擠上了超載的臥鋪大巴。

車窗外的霓虹燈連成模糊的光帶，我想起雅迪。 last time we met是在三年前的小學門口，她穿著嶄新的校服，胸前別著那枚蝴蝶胸針，說要去縣城最好的初中。我蹲在圍墻后，看著她的藍裙子消失在校門口，手里攥著給她折的紙飛機——機翼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沒敢說出口的話。

“看這個！“黃毛突然戳我肩膀，把手機屏幕懟到我面前。微信朋友圈里，雅迪發了張技校的錄取通知書，配文是“新的開始“。照片里的她留著利落的短發，笑容比記憶中明亮許多。我鬼使神差地點了“添加好友“，直到手機發燙才驚覺自己輸錯了三次驗證碼。

晉江的冬天濕冷刺骨。我在流水線裝鞋盒，一天要站十二個小時。車間主任是個酒糟鼻的胖子，總愛用皮帶抽我們的后腦勺。有天午休時，我終于收到雅迪的驗證消息。她的頭像還是那棵老槐樹，只不過葉子都掉光了。

雅迪：你是？

我盯著屏幕，指甲縫里還滲著膠水的味道。三年前她離開時，我連句再見都沒說出口。現在該怎么解釋這個突然出現的老同學？

小凱：我是小凱。

雅迪：！！！

雅迪：你怎么會有我的微信？

小凱：從胖虎那里要的。

雅迪：你現在在哪？

小凱：福建。

雅迪：我也在福建！我在泉州讀技校。

小凱：真的？

雅迪：嗯，學服裝設計。你呢？

小凱：在鞋廠打工。

對話框沉默了十分鐘。我盯著“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直到它消失又出現。

雅迪：我明天要去石獅實習，可能會路過晉江。

雅迪：要不...我們見一面？

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上鋪的黃毛鼾聲如雷，老鼠在墻角啃食著發霉的面包。我摸出藏在枕頭下的鐵皮盒，里面躺著那只翅膀殘缺的千紙鶴。月光從破窗戶漏進來，照在千紙鶴泛黃的翅膀上，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多雨的春天。

第二天下午，我請了假，穿著借來的西裝去汽車站。晉江的街道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塑膠和海水的味道。我在出站口等到第五班車時，終于看見雅迪從人群中走出來。她穿著件米色風衣，頭發剪成了齊耳短發，蝴蝶胸針別在領口，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小凱？“她試探著叫我的名字，聲音比記憶中低沉了些。

我點點頭，喉嚨突然發緊。五年沒見，她長高了許多，原本圓潤的臉頰變得棱角分明，但眼睛還是那樣亮晶晶的，仿佛藏著星星。

“你瘦了。“她打量著我，目光掃過我磨破的袖口，“過得...還好嗎？“

我想說挺好的，話到嘴邊卻變成：“我媽住院了。“

雅迪的眼神暗了暗，“我聽說了。節哀。“

我們在汽車站對面的快餐店坐下。她點了兩份套餐，我盯著盤子里的薯條，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其實...我留級了。“雅迪突然說，“我媽生病那年，我每天都要去醫院送飯，所以跟不上進度。“

我抬頭看著她，發現她睫毛上掛著細碎的水珠——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原來有些秘密，注定要在雨天被揭曉。

那天我們聊到天黑，直到店員開始拖地趕人。雅迪說她現在住在學校宿舍，周末會去兼職做平面模特。我告訴她我在鞋廠裝鞋盒，每個月能賺八百塊。當她問起我的夢想時，我盯著窗外的霓虹，沉默了很久。

“我想...開個折紙工作室。“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雅迪笑了，“我折了兩千只千紙鶴，現在還在攢。“

我們在汽車站門口分開。她把傘塞給我，自己沖進雨里。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米色風衣消失在雨幕中，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雨天，她也是這樣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回到工廠，我在宿舍的墻上貼滿了折紙。有紙飛機、千紙鶴，還有笨拙的蝴蝶。黃毛說我瘋了，我只是笑，沒告訴他這些折紙都是折給一個人的。

2010年春天，雅迪突然給我發消息，說她要去深圳實習。我盯著手機屏幕，心跳得厲害。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了。

小凱：我去找你。

雅迪：別鬧，你還要上班。

小凱：我辭職了。

我帶著攢了兩年的積蓄，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車。硬座車廂里擠滿了農民工，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和汗酸的味道。我靠著車窗，看著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仿佛時光也在倒流。

在深圳羅湖汽車站，我終于見到了雅迪。她穿著件白色連衣裙，頭發留長了，扎成了利落的馬尾。蝴蝶胸針別在胸前，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你真的來了。“她眼眶紅了，“為什么？“

我從口袋里掏出個鐵皮盒，里面裝著兩千只千紙鶴，每只翅膀上都寫著“雅迪“。

“因為...“我深吸一口氣，“我想和你一起實現愿望。“

雅迪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白色連衣裙上。我笨拙地伸手去擦，她卻突然抱住我，把臉埋在我肩窩。我們在熙熙攘攘的汽車站緊緊相擁，仿佛要把過去十年的思念都揉進這個擁抱里。

后來我們在城中村租了間十平米的小屋。雅迪在服裝設計公司實習，我在夜市擺攤賣折紙。每個周末，我們會去蓮花山公園，把折好的紙飛機和千紙鶴放進風箏里，看它們在藍天上自由飛翔。

有天深夜，雅迪突然搖醒我，眼睛亮得像星星。

“小凱，我想好了。“她舉起設計稿，“我們可以把折紙元素融入服裝設計，做獨一無二的衣服。“

我看著她筆下的蝴蝶翅膀圖案，突然想起幼兒園那個扎蝴蝶結的小女孩。命運兜兜轉轉，我們終于在時光的盡頭相遇，帶著最初的夢想，飛向屬于我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