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匡江潯不滿八歲,卻在柴桑村的霜夜里墜入煉獄,又重獲新生。
柴桑村的臘月浸泡在甜與惶的烈酒里。打年糕的號子透著焦躁,眼看黃昏近了,晚風越刮越冷,路邊的枯樹枝椏張牙舞爪。
村頭忽然傳來尖利的斥罵聲,“王二嬸揪著兒子的耳朵往家拽,孩子疼得直蹦跶,今兒過小年,灶王爺要查戶口!在外頭野到現在,仔細被年獸叼了去!”她裹緊粗布棉襖,腳步匆匆,驚起路邊幾只麻雀,撲棱棱扎進暮色里。
王二嬸拽著兒子打匡家門前過,瞥見灶屋忙活的少年,揚聲笑喊:“小江潯喲!“尾音被風揉得發顫,“過了今夜祭灶,明兒早來嬸屋里吃年糕,這次新蒸的年糕拌了糖,是你最愛吃的!“
柴桑村世代相傳的臘月古俗里,祭灶是指使用糖漿為灶王爺泥塑“貼金“。
相傳每逢歲末灶神登天之日,儺面邪祟便會趁神位虛空時窺伺人間。
而抹在神像唇瓣的糖漿色澤似赤金,原是用“富貴假象“哄瞞上天的祈愿,讓上天以為人間戶戶堆金積玉,從而賞賜灶神有功便為生民降下神佑,讓邪物在禁制前不得妄動。
匡江潯聞言,笑得眉眼彎彎,脆生生應道:“好嘞!二嬸!你做的糕最香,我就等著這一口!“
話音未落,他已踮腳取下掛在梁上的紅布,又掐了片青碧的柚子葉,仔仔細細擦拭灶王爺泥塑。金漆勾勒的眉眼在布面摩挲下愈發鮮亮,他恭敬將神像捧回堂前神龕,香爐里的檀香正騰起裊裊青煙。
旁邊的灶屋里傳來父親呼叫的聲響,匡江潯轉身趕去,卻見墻角桃木儺面驟然滲出墨色霧氣。那霧氣如活物般蜿蜒游走,順著供桌縫隙鉆入灶王爺泥塑。
“臘月灶神天上報,人間邪祟意亂灶,大禍臨頭!“父親沙啞的嗓音裹著灶火噼啪聲,在狹小灶屋里撞出回音。這叮囑今日已重復了不下二十遍,末了還補上一句:“江潯,去把門窗鎖好。等咱給灶王爺孝敬了糖漿,就不用擔心受怕了。“
匡江潯握著木勺的手猛地收緊,他丟下銅鍋,手里沾著些許糖漿也沒有清理,只管三步并作兩步去關窗。又抓過竹簸箕,將雪白的糯米細細灑在門檻四周,米粒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暮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將柴桑村裹得密不透風。匡江潯關好最后一扇木窗,后頸突然泛起細密的涼意,仿佛有雙眼睛正貼著脊背窺視。他渾身僵硬地轉身,正對上堂前灶王爺的泥塑——本該擺在墻角的桃木儺面,此刻竟在在神像旁邊。
匡江潯揉了揉眼睛。往日慈眉善目的灶君,此刻眼里蒙著層灰翳,明明是朝夕相對的神像,此刻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森冷,仿佛下一秒就要活過來。
恍惚間,匡江潯猛地眨了下眼。那桃木儺面竟如活物般“嗖“地騰空而起,死死扣在了灶王爺泥塑的臉上。原本莊嚴肅穆的神像瞬間變得面目猙獰,儺面呈現漩渦狀螺旋紋,空洞的眼窩里似有幽綠的光在閃爍,嘴角詭異地咧到耳根,仿佛在無聲地獰笑,令人不寒而栗。
匡江潯驚退撞翻條凳。木凳倒地聲里,窗外驟然響起萬鬼哭嚎般的風聲——那不是自然的風!
村中老槐所有枯枝齊指東方,而村西墳地飄蕩的送燈幽火竟逆流向匡家小院!詭異泥像冒出屢屢黑煙,在空中凝結出一道黑光殘影。殘影呈現出模糊的人形輪廓,額頭處流轉著上古篆體“赑“字,匡父的臉上突然泛起細密的漣漪,倒映著儺面與神像融合后扭曲的面孔。
“風災臨門!是赑風劫!江潯快逃——“匡父突然意識到什么,立馬端著糖漿來到泥像前。當他看到詭異泥塑的時候渾身一震,他意識到一切都晚了。銅爐摔在地上的聲音撞碎暮色,他瘋了般撲過來將匡江潯死死攬在懷里,轉身就往屋外沖。
少年耳邊炸開凄厲的哭嚎,那聲音從柴桑村各個角落滲出來,混著門窗破裂的巨響。
他驚惶回望,只見王二嬸家的方向,王二嬸正像段枯木似的僵立在院壩里,額頭浮現暗金色的“赑“字,眼瞳空洞如死魚,正僵硬地朝自家院門挪動。
更駭人的是,村口方向陸續晃出十幾個黑影,他們額間都烙著同樣的符文,腳步拖沓地踩過滿地糖霜,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仿佛被無形的線操控著,齊齊望向堂前那尊戴著桃木儺面的灶神泥塑。
神像嘴角的獰笑在火光中愈發清晰,袖口垂下的陰風如活蛇般扭動,四處飄散,尋找新的目標。
抓住他們——“
陰鷙的聲線裹著風嘯從泥塑胸腔里擠出,那雙嵌著墨晶石的瞳孔驟然迸出幽光,死死鎖住奔逃的匡氏父子。剎那間,所有額間刻“赑“字的黑影喉嚨里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手臂關節發出枯枝折斷般的脆響,瘋了似的撲向他們。
匡父聽見命令的瞬間,渾身肌肉猛地繃緊,眼見前后左右黑影如潮水般涌來,他竟在原地旋出半道殘影——那步伐快得不像凡人,衣角帶起的風旋竟吹得院角積雪打起轉來,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推著他狂奔。
匡江潯終于回過神意識到了現在是什么情況,抬頭卻見父親下頜的肌肉突突跳動,牙關咬得咯吱作響,側臉在月光下扭曲成青黑色的剪影,額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起,竟是在極力抵抗著什么。
匡江潯并未在意父親的異狀,只當是生死關頭迸發的求生潛能。他意識到,父親此刻的爆發力雖驚人,腳步卻越來越虛。
在他看不到的地下,父親腳邊的風而似在托舉助力,時而又像無形藤蔓般纏繞腳踝,那詭譎的滯澀感讓人心頭發緊。
匡江潯牙關緊咬,強壓下喉間腥甜,逼自己定住神看向追來的黑影與堂前泥塑。
那些僵行的身影上布滿螺旋狀暗紋,被路邊的東西磕碰連眼皮都未曾眨動,仿佛不知痛癢的傀儡。
一只青黑的手掌突然從斜側疾伸而來,匡江潯下意識雙臂交疊護在面門,只聽“嗤“的一聲銳響,掌心驟然傳來割裂般的劇痛。
劇痛讓他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悶哼,但被抓的地方倏地泛起一陣溫熱。
仿佛有股甜絲絲的暖流在受傷處散開,不僅減緩刮擦的刺痛還看到抓向自己的黑手在觸碰到皮膚的剎那突然化作齏粉,如墨的碎屑簌簌飄落。
匡江潯猛地攤開雙手,掌心尚殘留著刺骨的寒意與銳痛。卻見方才被黑手抓撓處,沾著的幾星金黃糖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而糖漿覆蓋的皮膚竟毫無傷痕,唯有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才烙著三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他心臟驟然狂跳,彷佛看到了生的希望,這些糖漿或許有奇效!
匡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異樣,踉蹌中仍竭力將聲線放柔:“江潯,傷到沒?有爹在呢,別怕!“
少年咬著牙搖頭,掌心的血痕還在滲著熱流,卻故意把雙手藏到好:“爹我沒事,他們沒挨著我。“喉間泛起的腥甜被他強行咽下去。
他強壓著心悸緊盯那些黑影,只見扭曲的螺紋爬滿全身,唯獨沾著糖漿的部位,或是手上殘留的糖漬,或是嘴上凝固的糖霜,竟維持著常人的肌理。但是夜色濃得化不開,他不敢確定是否看花了眼。
匡江潯盯著掌心殘存的糖漿思考片刻:沒得選了,若不賭這一把,我與父親遲早要被這些怪物撕碎。此刻匡父的腳步已如灌鉛,黑影撲擊的爪風越來越密,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直往鼻腔里鉆。
就在又一道黑手擦著父親鬢角掠過的剎那,匡父踉蹌著幾乎栽倒。少年瞳孔驟縮,眼見另一道青黑手掌狠狠抓向父親肩頭,他來不及細想,猛地將沾著糖漿的手掌橫在中間。
手掌觸到黑手的瞬間,他閉緊雙眼卻又強迫自己睜開,那黏膩的金黃糖漿剛一接觸怪物的皮膚,便化作墨的碎屑,黑手如被烈火灼燒般“嘶“地縮回,化作齏粉簌簌飄落。
匡江潯盯著掌心漸漸透明的糖漿,指腹仍殘留著甜膩的黏感。
“糖漿...果然有用...“少年喃喃著,忽覺后頸被父親粗糙的手掌扣住。匡父轉身時,半邊臉已爬滿暗金色螺紋,唯有眼睛深處還燃著一點清明,他扯出個比哭更難看的笑,聲線卻異常堅定:“江潯,聽爹說!“
“爹懂一門秘法!“他的聲音被越來越近的嘶吼撕碎,卻字字清晰,“這些怪物會被爹釘在原地,你趁機跑!別回頭,也別管爹,知道嗎!“
匡江潯踉蹌著轉身,望著父親聲音發顫地反問:“爹,什么秘法?你何時學過這些?你會怎么樣?“
“沒時辰解釋了!就當是祖上壓箱底的法子。“他避開兒子探究的目光,眼角余光瞥見黑影漸行漸近,突然提高聲線,“爹自有脫身的路數!“
少年盯著父親躲閃的眼神,喉間涌上的酸澀幾乎要沖破眼眶。他知道這是父親慣用的哄騙伎倆,卻還是顫聲問出最緊要的那句:“爹...你當真能活?“
周遭驟然靜得可怕。匡父看著兒子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半邊臉爬滿暗金螺紋,嘴角還掛著未擦凈的血沫,終究扯不出完整的謊。
他聲音里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你若不跑,父子倆都得喂這些怪物!記住了,日后為爹復仇!逢年過節,爹會回來看你!“
匡江潯的眼淚猝不及防地砸在衣襟上,強忍著哭泣聲說道,“你瞧這些怪物追得這般緊,我一個半大孩子能跑多遠?我跑不掉的!“
匡父聽見這話,胸腔猛地一熱,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下。他看著兒子鼻尖沾著的糖霜,還有那雙明明噙著淚卻硬撐著發亮的眼睛,忽而就笑了,只是那笑意里裹著化不開的澀:“傻孩子...“
他粗糙的手掌撫過少年顫抖的后頸,指腹蹭到沾在衣領上的糖漿,黏膩的觸感讓心尖跟著發顫。欣慰是真的,小江潯到底是長大了,懂得尋生路;可被兒子丟棄,落寞也是在所難免。
“聽著,兒子“他扳過少年的肩膀,讓那雙含淚的眼睛正對著自己,聲線輕得像怕驚飛什么,“爹會念咒語,拼命把它們定住,你就拼命跑,別回頭!“他頓了頓,指腹擦過少年眼角的淚痣,“一定要或者,活到天亮!替爹報仇!“
匡江潯靈光一閃,但見父親眼神一黯,慌忙抓住他的袖口,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爹!你沒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說要丟下你逃命!“少年抬手抹掉滿臉淚漬,他仰起臉,瞳孔在幽光里映出灶膛殘火般的亮,一字一頓道:
“我有一計,或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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