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杯雞
- 染香
- 熒炘
- 4096字
- 2025-06-26 09:59:49
炭筆在紙面上沙沙作響,蘇硯筆下的線條流暢而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低垂著,全神貫注于筆下的線條,它們不再是狂躁的宣泄,而是沉靜的捕捉。
蘇硯描繪著灶臺上那口深灰色的蒸鍋,裊裊升騰的灰白色蒸汽被簡化為幾筆靈動的弧線;她勾勒著搭在鍋邊、隨意折疊的深灰色抹布,布料柔軟的褶皺和使用的痕跡在炭筆下呈現出豐富的灰調層次;她甚至嘗試用更深的灰色陰影和細膩的排線捕捉爐膛里柴火隱約透出的暖意。
這是麻皮土豆帶來的“暖棕”感知之后,蘇硯第一次真正嘗試用純粹的黑白線條去表達一種內在的、源于生活本真的力量。那份溫潤踏實的“暖棕”,仿佛融入了她的指尖,讓炭筆的軌跡不再滯澀,反而多了一種沉靜的韻律感。
林青石偶爾會端著新出鍋的、散發著同樣樸素甜香的麻皮土豆放在她桌角,動作輕得幾乎無聲。他沒有看她的畫,也沒有打擾,只是在那份專注的沉靜周圍,留下一點溫熱的食物氣息,便又悄然回到他的灶臺世界。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沉默,卻不再冰冷。
然而,廬山的天氣如同蘇硯曾經的情緒,說變就變。午后,原本只是灰蒙蒙的天光驟然陰沉下來,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山巔,幾乎觸手可及。山風也變得凜冽起來,呼嘯著穿過巷弄,卷起地上的落葉,拍打在“青石板”的木格窗上,發出“噼啪”的聲響。空氣里的濕冷仿佛凝成了實質的冰針,無孔不入地鉆進骨縫。
看上去,山雨欲來。
餐館里原本稀稀落落的幾個食客,也被這驟然惡劣的天氣驅散了。很快,小小的空間里只剩下蘇硯和林青石兩人。
光線愈發昏暗,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在斑駁的青磚墻上投下搖曳晃動的巨大陰影,更添幾分山野雨夜的孤寂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被隔絕的私密感。
林青石看了一眼窗外翻滾的云,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走到門邊,將那扇半開的木門完全關上,插好門栓,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聲和越發濃重的濕氣。門一關,餐館內灶火的暖意和食物的氣息似乎被圈得更濃了些。
林青石回到灶臺前,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清淡的時令菜,而是從案板下拎出了一只處理干凈的、肥碩的本地三黃雞。接著,他拿出了三樣東西:一個陶罐、一個瓷碗、還有一個沒有任何標簽的粗陶酒壇,壇口用布扎著。
“九江封缸酒?!碧K硯認出來了。這是廬山三杯雞的靈魂——一杯豬油,一杯醬油,一杯封缸酒。
林青石的動作變得格外沉凝有力。鐵鍋燒熱,他將那雪白的豬油塊放入鍋中。油脂在高溫下迅速融化、沸騰,發出細微的“滋滋”聲,濃郁的動物油脂香氣瞬間彌漫開來。接著,整雞被斬成大小均勻的塊,投入滾燙的豬油中。
“滋啦——嘩!”
熱油與雞肉接觸的瞬間,爆發出驚人的聲響和濃烈的肉香!雞肉在油中迅速變色,邊緣卷曲焦黃,(當然這都是蘇硯根據灰色的深淺去判斷的)。林青石沉穩地翻炒著,鍋鏟與鐵鍋碰撞,發出鏗鏘有力的節奏。雞肉的焦香混合著豬油的豐腴,形成一種令人垂涎的味道。
然后,是那杯深色的醬油,濃稠的醬汁淋入鍋中,瞬間包裹住每一塊雞肉,將深沉的醬色賦予食材,濃郁的醬香霸道地升騰而起,帶著時間的沉淀和豆類的醇厚。
最后,是重頭戲——那杯九江封缸酒!粗陶酒壇的泥封被拍開,一股極其醇厚、帶著歲月芬芳和糯米甜香的酒氣,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蘇醒,猛地噴薄而出!清冽的酒被豪邁地傾倒入翻滾的雞肉中!
“轟!”
酒遇熱瞬間蒸騰!酒汽混合著濃烈的酒香、醬香、肉香,如同爆炸般在小小的餐館里轟然擴散!那香氣濃烈、熾熱、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令人血脈賁張的野性力量!它像一只無形的手,蠻橫地撕開了濕冷的空氣,將溫暖、濃烈、醇厚的滋味強行塞入每一個角落,也霸道地鉆進了蘇硯的鼻腔,直沖天靈蓋!
整個烹飪過程,林青石都異常專注?;鸸庥痴罩喞置鞯膫饶?,汗水從他額角滲出,順著麥色的皮膚滑下。他每一次翻動鍋鏟都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力量感,仿佛在喚醒沉睡的火焰和封存在酒壇里的時光。那濃烈的香氣,就是他傾注全部心意的證明。
當這鍋翻滾著、散發著驚人濃香的“廬山三杯雞”被端上蘇硯的桌子時,深灰色的砂鍋仿佛一個承載著烈焰的小型火山。醬色濃郁的雞肉塊浸潤在粘稠油亮的醬汁里,干辣椒段點綴其間,如同跳躍的火星。熱氣裹挾著霸道無比的醬香、酒香和肉香,形成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饑餓感早已被這濃香徹底點燃。但蘇硯握著筷子的手,卻因為另一種更強烈的預感而微微顫抖。
“這香氣!這濃烈到極致的感官沖擊!這傾注了林青石全部專注的菜肴……它,會帶來什么?”
蘇硯夾起一塊裹滿醬汁的雞腿肉。醬汁濃稠欲滴。雞肉經過豬油煸炒和醬酒燉煮,呈現出誘人的深色。她吹了吹,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專注,送入口中。
剎那間,蘇硯味蕾如同被投入了沸騰的熔巖!
首先是極致的咸鮮!那深沉的醬油滋味,帶著豆類發酵后的醇厚,瞬間霸占了整個口腔!緊接著,是豐腴的油潤感!豬油的香滑完美地包裹住味蕾,帶來一種罪惡卻滿足的肥美!然后,是那九江封缸酒!經過燉煮,酒精的刺激已經轉化為醇厚的甘甜和濃郁的米香,如同最熾熱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點燃了四肢百?。?
最后,是那灰紅色的干辣椒段帶來的后勁!含著一絲灼熱的、帶著山野霸氣的辣意,如同潛伏的火山,在咸鮮油潤之后猛地爆發出來!它不是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持續的、滾燙的、如同火焰舔舐般的熾熱感!從舌尖蔓延到喉嚨,再燒進胃里!
“這滋味太濃烈!太霸道!太……完整!”它集合了咸、鮮、香、甜、辣,每一種味道都達到了極致,卻又在封缸酒的調和下完美交融,形成一種令人靈魂震顫的、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味覺風暴!
就在這極致濃烈、滾燙的味覺體驗如同火山噴發般達到頂點的剎那。
“轟——”
蘇硯感到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灼熱、更不容抗拒的“通感”沖擊,如同決堤的巖漿,瞬間淹沒了蘇硯的整個意識!
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死死地鎖定了盤中那些干辣椒段!當舌尖那滾燙的辣意如同火焰般灼燒時,一個無比狂暴、無比清晰的“感覺”在她意識深處炸響——這些辣椒的顏色,是如同地獄熔巖噴涌、朝陽撕裂黑暗般的熾紅!
不是靜態的紅!是燃燒的!跳躍的!帶著毀滅與新生雙重力量的、能灼傷靈魂的——熾紅色!是一種極致濃烈、充滿侵略性和生命張力的色彩!
這感知前所未有的強烈!前所未有的持久!它不再是模糊的“直覺”,而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她的靈魂深處!那“熾紅”的光芒在她灰白的意識世界里瘋狂燃燒、跳躍,仿佛要將這冰冷的牢籠徹底焚毀!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極致震顫的嗚咽從蘇硯喉嚨深處溢出!她猛地捂住胸口,身體因為強烈的沖擊而向后仰去,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手中的筷子再次脫手,掉落在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野椎难垌?,不再是之前的震驚或感動,而是被一種近乎痛苦的、被巨大能量貫穿的茫然和……滅頂般的悸動所占據!熾紅!燃燒的熾紅!
林青石被這巨大的動靜驚得猛地轉身!他看到蘇硯靠在墻上,臉色慘白如紙,胸口劇烈起伏,那雙總是沉寂的眼睛里此刻空洞地大睜著,里面翻涌著他從未見過的、如同被地獄之火灼燒般的激烈情緒!她的手死死捂著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要炸開!
“蘇硯!”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帶著罕見的急促和擔憂,一個箭步沖到她身邊,“你怎么了?!”
就在林青石沖到她面前,帶著山風和灶火氣息的身影籠罩下來的瞬間,窗外,醞釀已久的廬山暴雨,終于如同天河傾瀉般,轟然落下!
“嘩啦啦——!!!”
巨大的雨幕瞬間吞噬了整個世界!密集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的青瓦上、巷道的青石板上、餐館的木格窗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般的轟鳴!狂風卷著雨水,猛烈地抽打著門窗,整個“青石板”仿佛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被無邊的雨幕和震天的巨響徹底與世隔絕!
灶膛里的火光在這狂暴的雨聲中劇烈地搖曳晃動,在墻壁上投下更加狂亂不安的陰影。
餐館內,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雨聲、灶火搖曳的光影、砂鍋里三杯雞依舊翻滾的“咕嘟”聲、以及……近在咫尺的、彼此劇烈的心跳和呼吸聲。
林青石半蹲在蘇硯面前,一只手還下意識地虛扶在她身側,防止她滑倒。他的臉上寫滿了真切的擔憂和困惑,被雨水隔絕的狹小空間里,他的氣息混合著三杯雞的濃香和灶火的暖意,無比清晰地籠罩著她。
蘇硯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胸口依舊因為那“熾紅”感知的猛烈沖擊和滅頂的悸動而劇烈起伏。她的眼睛里,那被地獄之火灼燒般的激烈情緒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映入了林青石近在咫尺的、寫滿擔憂的臉龐。那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著她狼狽不堪的樣子。
這個世界已被狂暴的雨聲隔絕,只有他和她。
而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劫后余生般的脆弱、被看穿的狼狽、以及某種被這極致濃烈滋味和狂暴雨夜催生出的、近乎原始的沖動,在她心底瘋狂滋長、沖撞!
理智的堤壩在“熾紅”的灼燒和雨夜的隔絕下,搖搖欲墜。
蘇硯看著林青石近在咫尺的、帶著山野氣息的、因為擔憂而微微蹙起的眉頭。然后,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在搖曳不定的火光里,在靈魂深處那抹“熾紅”的余燼灼燙下——
她猛地伸出手,不再是虛弱的顫抖,而是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一把揪住了林青石工裝的前襟!
在林青石驚愕的目光中,蘇硯仰起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主動地、近乎兇狠地吻了上去!
兩人唇瓣相觸的瞬間,蘇硯感覺是微涼的、帶著雨水濕氣和皂角清冽氣息的陌生觸感。
緊接著,一股更強烈的、源自三杯雞那極致濃烈滋味的余韻,混合著九江封缸酒的醇厚甘甜和辣椒的灼熱后勁,仿佛通過這最親密的接觸,再次在她口腔里轟然炸開!那“熾紅”的感知余燼仿佛被重新點燃,燒得她頭暈目眩!
林青石的身體瞬間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只有窗外震天的雨聲,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鼓點。
“這個吻,是試探?是掠奪?是絕望中的孤注一擲?還是被“熾紅”灼燒出的、無法抑制的本能?”
蘇硯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揪著他衣襟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能感受到他胸膛下傳來的、同樣劇烈的心跳,以及那瞬間僵硬后、肌肉繃緊如同巖石般的觸感。
他會推開她嗎?像拒絕那幅壁畫一樣,拒絕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掠奪意味的親密?
還是……這片被暴雨隔絕的孤島,這口燃燒著“熾紅”的砂鍋,這個沉默如石的男人……會給予她意料之外的回應?
蘇硯緊閉著眼,靈魂深處,那抹“熾紅”的光芒并未因吻的落下而熄滅,反而如同投入了新的燃料,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充滿未知的危險與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