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來到了雙元路,自行車輪在爛泥里扭出蛇形的印子。路邊蹲坐著幾個抽煙的男人,眼神像錐子似的跟著他轉。
高林將自行車停下,駐足耐心等待。
沒一會,一人探頭探腦的靠近:“小兄弟來買東西?”
“香料。”
男人聽后朝巷口努了努嘴。
高林推著車跟在后面,七拐八繞進了條窄巷,墻根長著青苔,頭頂晾的褲衩子在風里晃。
剛到一扇黑漆大門前,就聞到里頭飄出八角、桂皮的濃香。
帶路的男人敲了敲大門,木門吱呀開條縫,門后的人先瞅了瞅高林,慢慢拉開門閂。
身旁的男人笑著說:“理解一下,安全第一。”
屋里逼仄得很,竹筐挨著竹筐,里頭的八角桂皮堆得高高的。南墻根的破貨架上擺著蛤蜊油、洋火盒。
最顯眼的是屋中間的木箱,碼著花花綠綠的票子,糧票布票疊得整整齊齊。
“要哪種香料?”
高林指著竹筐里的五香粉:“來一斤。”
男人用油紙包了四四方方一包,遞過來時紙角還沾著褐色粉末。
“三塊五。”
高林眉梢揚了揚,這價比供銷社貴了二十倍!
不過好在這一斤五香粉夠他用很久,平攤到成本中也不算高。
至于高林為何不去供銷社或者人民商場買,那是因為他不是全民戶口,沒有購買資格。
高林并未和對方討價還價,掏出揉皺的毛票角票,數夠了錢遞過去。
正要走,眼尾掃到貨架角上擱著把梳子。
暗紅漆光,梳背雕著纏枝蓮。
“那梳子怎么賣?”
男人笑瞇瞇的說:“你眼光真好,這可是從蘇州淘來的好貨。”
“別說那么多,給個價。”
男人咧嘴笑道:“蘇州雕漆牛角梳,算你四塊。”
高林摸出票子放在桌上。他把梳子揣進懷里,貼著心口。
......
范二的船停靠在碼頭,他正往岸上搬竹筐,忽聽得田埂上傳來撥浪鼓響。‘咚咚咚...’敲得跟心跳似的。
緊接著就有吆喝聲飄過來:“收~鴨毛~鵝毛~甲魚殼~小辮子~壞被胎賣哦~”
聲音拖得長,尾音在稻田間打了個旋。
范二忽然想起上次殺雞攢的雞毛,忙直起腰喊:“收不收雞毛啊!”
撥浪鼓停了,一個戴氈帽的老漢挑著擔子晃過來。
扁擔壓得彎彎的,前頭籃里堆著幾綹烏黑的頭發,后頭筐里碼著布鞋底。
范二轉身進高林屋,在床肚摸出個布包。里頭是曬干的雞毛,黃白相間。
老漢捏起布包掂了掂,皺著眉頭說:“就這點?稱不了重。給你個一分錢吧。”
范二也不嫌棄,反正是二爺不要的零碎。
老漢從腰里摸出個油紙包,抖出枚锃亮的分幣。
范二探頭瞅見他籃子里的頭發,黑油油的像緞子,忍不住說。
“乖乖,你收了不少辮子啊。”
老漢嘿嘿笑了聲,沒搭話,挑起擔子往村西去了,撥浪鼓在身后“咚咚”響,驚飛了路邊的麻雀。
“二哥!”趙家老四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只見趙家四兄弟扛著木桶走來。
老大的汗衫后背洇出個月牙印,老二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老三老四瞅著木船直轉悠。
老四扒著船幫問:“二爺還沒回來嗎?”
“在城里忙呢。”范二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跟哥買東西去。”
老三老四剛要上船,被老二一把拽住。
“今個我跟你去,順便去換點糧票。”
倆弟弟正要嚷嚷,被趙老大瞪了一眼,立馬縮著脖子不吭聲了。
......
夕陽在地上鋪上一層金箔,高林的自行車輪碾過田埂,車鏈條發出細細的響。
走著熟悉的道路,他騎過木橋,來到了小啞巴家。
他剛要喊,東屋里李寡婦的聲音就飄出來:“是小林子嗎?苓苓去采桂花了。”
自行車往墻角一靠,高林就往西邊跑。
遠遠看見那幾棵老桂花樹,小啞巴戴著草帽,蹲在樹下的影子被夕陽拉得細長,碎花衫子上落著星星點點的花瓣。
她正把花瓣往竹籃里撿,手指尖捏著花蒂,動作很輕。
“小啞巴。”
聽到高林的聲音,她猛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地往下按帽檐。
慌亂中碰倒了竹籃,金黃的花瓣落在青布鞋面上。
高林走到她跟前,從懷里掏出那把牛角梳。那梳子被他捂得滾熱,像塊溫玉。
“你看,這是什么。”
小啞巴盯著梳子發愣,帽檐下滲出的睫毛微微發顫,眼眶慢慢紅了。
可帽檐擋著,高林沒瞧見。
見她不接,高林拉起她的手,把梳子擱在她手中,感受到她掌心細密的汗。
“不喜歡嗎?”
小啞巴慌忙搖頭,頭發絲從帽檐下鉆出來,在風里晃。
高林這才看見她發紅的眼角,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蜇了下。
正想問,就見小啞巴從懷里掏出一疊碎票子,有零有整,捏得緊緊的,遞到他面前,嘴角揚起個甜甜的笑。
高林愣住了,忽然想起昨晚隨口說的話。沒想到這丫頭居然當真了。
“你...把這些錢給我?”
小啞巴認真的點點頭。
“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他盯著那些錢,又看向她不停拽著帽檐的手。
忽然發現往日垂到腰際的麻花辮不見了,草帽下露出齊肩的發茬,肩膀上還沾著些碎發。
高林一把摘掉她的草帽,小啞巴“啊”了聲去搶,袖口蹭到高林手腕時,他感覺到小啞巴在顫抖。
此刻夕陽把她的碎發鍍成金線,原本如墨的長發短了大半,發尾參差不齊。
高林的呼吸忽然梗在喉嚨里。想起昨夜自己那句玩笑話后,她躲在燈影里沒作聲的模樣。
他忽然覺得胸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眼眶發熱。
小啞巴摸了摸發茬,眼眶里的淚珠滾落,砸在衣襟上,把碎花衫子上洇出一個個小印子。
她怕高林嫌不好看,嘴唇抿得發白。
高林捧起小啞巴的臉,指腹觸到她顫抖的唇瓣。梳子還握在她手里,角梳的溫柔在掌心里滲開。
“傻瓜,我說什么你都信...以后不叫你小啞巴了,要叫你小傻瓜!”
她呆呆地看著他,忽然想去拿草帽,高林卻把帽子往后一藏:“不給!這樣最好看!”
風掀起她的碎發,桂花如繁星般落在高林的手背。
小啞巴那雙含淚的眼睛在夕陽里,亮得像盛滿了秋夜的月光。
兩顆原本陌生的心,越走越近,彼此交融。
高林的胳膊慢慢圈住她的肩,隔著碎花衫能觸到她微微的瑟縮。
當兩人的胸膛貼在一起時,他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小啞巴的手猶豫著搭上高林的后背,指尖剛碰到他汗濕的襯衫,西邊的夕陽便“噗通”落進了稻田,把漫天晚霞都染成了他們擁抱的影子。
老桂樹的枝椏在風里晃了晃,抖落的花瓣落在兩人發間,撒了把不會融化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