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館的晨鐘剛敲過五更，許平宴已經跪坐在蘭臺的青玉案前。案上攤開的《春秋正義》被翻到了“鄭伯克段于鄢“一章，竹簡邊緣有明顯的磨損痕跡。窗外天色未明，只有一盞青銅油燈在案頭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張拉長的弓。

“記住，'克'字要寫得像把刀?！?

鄭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晨露般的涼意。老館主走路時紫檀杖敲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驚得梁間灰雀撲棱棱飛起，撞翻了檐角的風鈴。許平宴雙手接過那份朱漆文書，指腹觸到封口處的火漆——是弘文館獨有的青麟紋，還帶著余溫，仿佛剛從某個權貴的案頭取來。

拆開文書，里面除了正式的薦書，還夾著張薄如蟬翼的紙。許平宴將紙對著燈光，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立刻在竹簡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字跡瘦勁如刀，轉折處帶著特有的凌厲，正是長孫無忌評點《春秋》的手筆。紙角有個不起眼的墨點，湊近看竟是三個交疊的小圈——蕭月琪的標志。

“館主，這...“

“校書郎雖無品級，卻有資格參加科舉?！班嶒淖咸凑韧蝗恢刂厍迷谠S平宴腳邊，震得案上茶盞泛起漣漪，“但你要記住，考場如戰場?！袄橡^主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筆墨是弓，考卷是盾，而你的筆鋒——“枯瘦的手指劃過那頁批注，“要像淬了毒的箭。“

晨光漸亮時，許平宴已經站在貢院門前。槐花的香氣混著汗臭味撲面而來，他隨著人流緩緩挪動，粗布衣衫被露水打濕，貼在背上冰涼刺骨?？蓟@里的銀杏葉散發著苦香，這是鄭虔特意準備的——老館主說考場蠹蟲最喜咬破考卷，而此葉能驅蟲。

“搜身！“

差役的呵斥在耳邊炸響。許平宴坦然張開雙臂，任粗糙的手掌拍打全身。當差役扯開他的內衫時，藏在夾層里的銀杏葉簌簌落下?！盎逇?！“差役罵罵咧咧地推開他。許平宴彎腰去撿散落的筆墨，余光瞥見柳文軒正與禮部主事低聲交談。柳家嫡子的腰間鎏金魚符閃著刺目的光，考籃里隱約露出金箔——那是賄賂考官的“金花帖“。

穿過最后一道關卡時，許平宴的指尖在門框上輕輕一蹭。指腹染上些許朱砂，尚未干透。果然如鄭虔所料，今年搜檢格外嚴格。

號舍狹小如囚籠，三面灰墻滲著霉味。許平宴跪坐在蒲團上，聽著更鼓聲響起，緩緩展開考卷?！洞呵铩奉}：“鄭伯克段于鄢“。他嘴角微揚，狼毫蘸滿濃墨，落筆時故意讓手腕輕顫——“鄭伯“二字竟與長孫無忌批注上的字跡有七分相似。寫到“克“字時，筆鋒突然加重，墨跡深深吃進紙背，像一把出鞘的刀。

“鄭伯不言弟，段不稱公子，譏失教也。然'克'者何？以下犯上曰克...“

隔壁傳來細微的響動。透過木板縫隙，許平宴看見柳文軒正往硯臺里倒琥珀色液體——西域“醒神漿“。那液體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柳文軒飲下后，眼中立刻布滿血絲，下筆如飛。

巡場御史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許平宴突然劇烈咳嗽，袖口“不慎“掃翻硯臺。墨汁潑在考卷上，恰好蓋住那段要命的批語。“換卷！“御史不耐煩地扔來新紙。重寫時，他調整筆勢，前半篇模仿歐陽詢的楷書，后半篇轉為虞世南的行楷——正是閱卷官陳大人的師承。寫到策論部分，他刻意在“疏“字上用了長孫氏特有的頓筆，筆鋒如劍。

午后的號舍悶熱如蒸籠。許平宴的后背已經濕透，卻不敢擦拭汗水。忽然，窗外傳來翅膀撲棱聲。一只信鴿落在柵欄上，爪上系著細繩。許平宴解下繩子，上面用針尖刺出幾個小孔——是蕭月琪的密信。他蘸水抹在繩上，字跡顯現：“柳家買通謄錄官“。

許平宴冷笑，將考卷最后一行寫得力透紙背：“臣聞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斑@八個字與正文筆跡迥異，卻與當朝圣上批閱奏章的字跡如出一轍。交卷時，禮部侍郎李義府親自接過他的考卷，手指在“疏“字上停留許久，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暮鼓聲中，許平宴走出貢院。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柄出鞘的劍，直指皇城方向。他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