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秋，金陵城的梧桐葉剛染上金邊，楊明仁便在宮門外整了整靛青布衫。掌心的汗洇濕了禮部發放的腰牌，他望著朱漆宮門上方斑駁的銅釘，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驛站收到的那封密信——信箋上只有半枚鳳紋印，與記憶里母親臨終前攥著的玉佩紋路一模一樣。

“楊先生請。“司禮監的老太監尖著嗓子引他入內。穿過層層回廊，鎏金鴟吻在暮色里泛著冷光，楊明仁數著腳下的漢白玉臺階，直到聽見珠簾輕響，抬頭正撞見馬皇后端坐在明黃帷幕下。

“聽聞你在揚州改良的'翡翠白玉羹'救了三百災民？“馬皇后放下茶盞，眼角的細紋里藏著笑意。楊明仁注意到她腕間纏著褪色的紅繩，正是當年朱元璋打天下時，她揣在懷里偷運炊餅留下的勒痕。

“草民不過是將糙米磨成粉，摻了野菜汁。“楊明仁跪在青磚上，余光瞥見案頭擺著的《女誡》，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艾草，“糙米雖粗糲，卻比精米耐饑；野菜雖苦澀，卻能解百毒。御膳房若能...“

“放肆！“左側突然傳來怒喝。白發蒼蒼的禮部尚書王大人顫巍巍站起，朝珠撞在紅木屏風上叮咚作響，“太祖皇帝定下的御膳規制，豈是你一介草民能置喙的？“

楊明仁低頭時，瞥見王大人袍角沾著的油漬——那是羊尾油的氣味，與他前日在御膳房后巷聞到的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密信里的叮囑：“御膳房每日倒掉的剩菜，夠養活城外三個流民村。“

當夜，楊明仁被安排在御膳房偏殿暫住。更鼓敲過三更，他握著母親留下的玉佩，在堆滿御膳檔案的書架間翻找。泛黃的羊皮紙上，洪武元年的御膳清單里赫然寫著“粟米粥配腌菜“，與如今動輒百道菜品的排場天差地別。

“在找這個？“清冷的女聲驚得他轉身。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個身著青衫的女子正倚在門框上，手中把玩著半塊碎玉。楊明仁瞳孔驟縮——那碎玉的紋路，竟與他的玉佩嚴絲合縫。

“你是誰？“

“御膳房掌事女官，蘇棠。“女子將碎玉拋來，楊明仁接住時，指腹觸到玉面刻著的小字：“丙子年秋，贈阿棠。“正是父親的筆跡。

蘇棠點亮油燈，火光照亮她腰間的鎏金鑰匙：“你以為王大人為何阻撓？御膳房每年采購食材的銀錢，有三成入了他的私庫。糙米野菜若上了御桌，那些貪官污吏的油水可就少了。“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楊明仁剛要吹滅油燈，蘇棠已將他拽進暗格。透過木板縫隙，他們看見三個黑衣人影翻墻而入，直奔御膳房的食材庫。

“是蒙古細作。“蘇棠低聲道，“三日前有批進貢的羊肉里，混進了帶疫病的羊骨。“楊明仁猛然想起今日午膳時，御廚們談論的“西北貢羊“，那膻味里的確混著一絲腐臭。

黑衣人中為首的突然停步，從懷里掏出個陶罐。月光下，陶罐口飄出縷縷白煙，竟是西域失傳的“迷魂香“。楊明仁屏住呼吸，感覺指尖傳來蘇棠塞來的帕子——浸過艾草汁的布，正是迷魂香的克星。

更夫敲過四更時，細作們終于撬開了香料庫的銅鎖。楊明仁正要沖出，蘇棠卻按住他的肩膀：“等等。“只見黑衣人并未竊取香料，反而往幾個瓷罐里倒入粉末，借著月光，他認出那是劇毒的“鶴頂紅“。

“他們要毒殺...“楊明仁話音未落，蘇棠已扯著他躍上房梁。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卻是王大人帶著錦衣衛趕來。黑衣人迅速點燃庫房角落的油紙，火光中，楊明仁看見王大人與細作首領交換了個眼神。

火勢很快蔓延開來。楊明仁在濃煙中咳嗽，忽然聽見蘇棠喊：“去西配殿！“穿過火舌，他們撞開殿門，發現里面堆滿了未拆封的貢品——全是去年的陳米。

“王大人私吞新糧，拿陳米充數。“蘇棠踢開麻袋，“這些米若是發到災民手里...“她話音未落，門外傳來馬皇后的聲音：“楊先生，可找到什么了？“

楊明仁轉身，看見皇后身后跟著二十名帶刀侍衛。火光映著她莊重的鳳冠，卻照不亮她眼底的寒意。王大人滿頭大汗跑來，剛要開口辯解，馬皇后已將一卷賬冊擲在他腳邊：“御膳房采買記錄，與戶部賬冊相差白銀二十萬兩。王大人，你還有何話說？“

錦衣衛上前時，王大人突然撲向楊明仁，手中匕首直刺他咽喉。千鈞一發之際，蘇棠揮起腰間的鎏金鑰匙，鑰匙環精準纏住匕首，反手一擰，王大人慘叫著跪倒在地。

“阿棠！“楊明仁脫口而出，這才驚覺自己喊出了母親生前常念叨的乳名。蘇棠怔了怔，摘下斗笠，露出與母親七分相似的面容：“你母親臨終前，托人給我帶了句話——'糙米野菜，才是朱家天下的根'。“

晨光熹微時，御膳房的大火終于熄滅。楊明仁站在焦黑的梁柱前，看著太監們將陳米裝車運往城外。馬皇后頒布新旨：御膳簡化為四菜一湯，多余食材救濟災民；設立監察司，專查御膳房貪腐。

“這是你母親留下的。“蘇棠遞來個木盒，里面除了半塊玉佩，還有本泛黃的《食經》，扉頁上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民以食為天，食以潔為本。“

楊明仁摩挲著書頁，忽然想起穿越前，自己在博物館見過這套失傳的《食經》孤本。原來母親口中“祖上在宮里當差“的故事，竟是這般驚心動魄。

“明日起，你便是御膳房總領。“馬皇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那些被王大人打壓的舊規矩，該改改了。“她望著天邊朝霞，忽然輕笑，“太祖皇帝當年說過，咱們朱家的天下，可不能讓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楊明仁跪地謝恩時，掌心的玉佩突然發燙。他低頭看見玉佩內側浮現出細小的血字：“夜三更，玄武門見。“抬頭望去，蘇棠已消失在宮墻拐角，只留下一縷淡淡的艾草香，混著新米粥的清甜，飄散在金陵城初升的朝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