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嗚咽。
陰沉的夜色如同濃墨般潑灑在河面之上,水聲單調(diào)而沉悶,一聲聲拍在陳舊的渡口木樁上。李云書和白靈相攜立于渡口邊緣,身后是奔流不息的大河,身前,則是步步緊逼的黑衣人。
他周身繚繞的黑色靈力如同活物般蠕動翻滾,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那雙唯一露在兜帽陰影外的眼睛,此刻燃燒著貪婪的暗火,死死鎖在李云書緊貼胸口的那本古樸書冊上——非遺之書。
“交出它,念在往昔情分,留爾等全尸。”黑衣人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砂紙刮過朽木。
李云書沒有答話,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幾縷幾乎細(xì)不可聞的靈光悄然鉆入腳下的泥土和渾濁的河水。白靈緊握著他的手,掌心一片冰涼,卻異常堅定。她能感覺到李云書體內(nèi)靈力的劇烈翻涌,如同即將噴薄的火山,又被他強(qiáng)行壓抑、引導(dǎo),源源不斷地注入那些悄然沉入河底的物件之中。
“休想!”白靈聲音清亮,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打破了壓抑的沉默。
“哼!”黑衣人不再多言,身形驟然一晃,原地只留下一道扭曲的殘影,裹挾著濃烈黑氣的拳頭已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呼嘯直搗李云書面門!那黑氣所過之處,連水汽都仿佛被瞬間吸干,留下詭異的真空軌跡,力量狂暴到了極點(diǎn)。
李云書瞳孔猛地一縮。他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懵懂的村中少年。電光石火間,他右手閃電般探出,并非格擋,而是掌心向下,對著渡口濕漉漉的木板狠狠一按!
“嗡——!”
一聲低沉而宏大的震鳴,并非來自他的手掌,而是從腳下,從渡口,從整片河岸之下轟然爆發(fā)!不是攻擊,更像是一個信號,一個喚醒沉睡儀軌的古老咒言。
幾乎在震鳴響起的剎那,黑衣人的拳鋒距離李云書的鼻尖已不足三寸。狂暴的黑氣幾乎要將李云書吞噬。然而,異變陡生!
渡口兩側(cè),那些早已朽爛、布滿青苔的河岸木樁,驟然亮起!不是刺目的強(qiáng)光,而是柔和的、帶著奇異暖意的橘黃色光暈!光暈并非憑空產(chǎn)生,而是無數(shù)盞形態(tài)古樸、由特殊靈性黏土燒制而成的小小蓮花燈盞,自渾濁的河水中無聲無息地升起、點(diǎn)燃。它們不知何時被靈巧地固定在木樁上、淺灘的碎石間,甚至隨波漂浮在水面,如同沉睡的精靈被瞬間喚醒。
一盞,十盞,百盞……千盞!
頃刻之間,以渡口為中心,上下數(shù)百步的河段,被星星點(diǎn)點(diǎn)、搖曳生姿的橘黃燈火點(diǎn)亮!那不是普通的火焰,每一盞燈芯燃燒時,都散發(fā)出一股奇異的力量。這股力量無形無質(zhì),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肅穆和牽引感,彌漫在空氣里,彌漫在流淌的河水之上。
黑衣人那無堅不摧、一往無前的拳勢,如同撞進(jìn)了一團(tuán)巨大、粘稠而充滿韌性的光之沼澤。霸道無匹的黑色靈力,一接觸到這片由千盞河燈共同營造出的光暈場域,竟肉眼可見地劇烈波動、扭曲起來!仿佛滾燙的烙鐵浸入了粘稠的油膏,發(fā)出“滋滋”的灼燒聲,速度以驚人的幅度銳減。那足以撕裂山石的拳勁,在無數(shù)盞溫暖光暈的包裹、抵消、凈化下,竟如陷入泥潭,寸寸艱難。
“河燈引魂陣?!”黑衣人兜帽下的臉第一次出現(xiàn)驚愕,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嘶啞,“你竟修習(xí)這等旁門左道!”
他強(qiáng)行收住拳勢,身形爆退數(shù)步,周身黑氣劇烈震蕩,顯然剛剛被那突如其來的光暈之力反噬得不輕。河燈引魂,本是引導(dǎo)迷失亡靈回歸本源、安撫水域精魂、寄托生者哀思的古老儀式,蘊(yùn)含著對“逝去”和“歸宿”的深沉愿力。此刻被李云書以非遺之書中記載的秘法逆轉(zhuǎn)激活,化柔為剛,竟形成了一片針對他這種充滿“死寂”與“掠奪”氣息的黑暗靈力的天然禁域!
“旁門左道?”李云書站直身體,臉色因靈力消耗而微微蒼白,眼神卻銳利如星,“此乃引渡迷途,安撫水域,是生者對逝者的敬畏與祝福!你的力量,死寂、掠奪、破壞,與此域生靈愿力格格不入,自然寸步難行!”
黑衣人眼中戾氣更盛。他雙臂猛地張開,黑袍獵獵鼓蕩,身周的黑氣如同沸騰的油鍋,無數(shù)扭曲痛苦的面孔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發(fā)出無聲的尖嘯。他要強(qiáng)行撕裂這片讓他無比厭惡的光之囚籠!
“吼——!”一聲非人的咆哮從他喉間滾出,凝聚成一道粗如兒臂、色澤深紫、散發(fā)著濃郁死氣的黑紫光束,如同地獄投出的長矛,帶著滅絕一切的毀滅意志,轟然射向李云書!光束所過之處,河面上的橘黃燈火劇烈搖曳,靠近光束的幾盞甚至“噗”地一聲瞬間熄滅,光暈場域被硬生生犁開一道漆黑的裂痕!
這力量之強(qiáng),遠(yuǎn)超李云書所料!他急忙運(yùn)轉(zhuǎn)全身靈力,雙手在胸前結(jié)印,非遺之書在懷中微微發(fā)燙,流淌出守護(hù)的符文,試圖在身前布下層層光障。
然而,一道比橘黃燈火更熾烈、更鮮活的身影,卻在這一刻義無反顧地沖到了他的前方!
是白靈!
面對那撕裂光域、滅絕生機(jī)的恐怖光束,她沒有絲毫防御的動作。相反,她的身體猛地舒展開來,足尖在濕滑的渡口木板上重重一點(diǎn),整個人如同掙脫束縛的火焰鳳凰,迎著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黑紫光芒,旋身、踏地、振臂、仰首!
“呀——嘿!”
一聲清脆激越的呼喝刺破夜空,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和不屈的生命韻律!
她的舞姿,迥異于李云書曾見過的任何一種。那是來自苗嶺深處的古老印記——反排木鼓舞!每一次有力的頓足踏地,都仿佛踩在無形的木鼓之上,發(fā)出沉重而震撼的“咚!咚!”聲,與她的呼喝、與心臟的搏動、與腳下大河的奔流奇異地共鳴!每一次擰腰甩臂,都帶著一股開山裂石般的狂野氣勢,動作剛勁猛烈,大開大闔,充滿了與天地角力、與命運(yùn)抗?fàn)幍陌蹴缫庵荆?
這不再是優(yōu)美婉轉(zhuǎn)的祈福之舞,而是戰(zhàn)舞!是生命在絕境中爆發(fā)出的最原始、最狂野的咆哮!
隨著白靈每一個狂野的舞步踏下,一股肉眼可見的赤金色光波便以她為圓心,轟然擴(kuò)散!光波所及之處,那些被黑紫光束壓制得搖搖欲墜的橘黃河燈,如同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和力量,光焰猛地躥升!由橘黃轉(zhuǎn)為耀眼奪目的金紅!熄滅的燈盞奇跡般地復(fù)燃!
赤金色的光波與黑紫光束悍然對撞!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無聲的湮滅與激烈的對抗。金紅光波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寒冰,發(fā)出劇烈的“嗤嗤”聲,大片大片地消融著那充滿死寂的黑暗能量。黑紫光束寸寸推進(jìn),卻也被寸寸消磨,速度銳減,顏色不斷暗淡。
白靈站在最前方,舞步越來越快,越來越重!汗水浸透了她的鬢發(fā)和衣衫,臉色在赤金光芒映照下透出異樣的紅暈,如同燃燒的火焰。她的身體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每一次與黑紫光束的對抗都讓她纖細(xì)的身軀劇烈震顫,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鮮紅。
“白靈!”李云書的心被狠狠揪緊。
“別管我!”白靈的聲音帶著喘息,卻無比堅定,“護(hù)好燈陣!”她再次發(fā)出一聲短促高昂的呼喝,一個高難度的騰空后仰踢擊,足尖劃出一道璀璨的金色光弧,狠狠劈在黑紫光束的前端!
“轟!”
光束終于被這決絕的一擊徹底打散,化作漫天逸散的黑氣。
黑衣人悶哼一聲,顯然也受到不小的沖擊,踉蹌后退了一步。他那雙燃燒著暗火的眼睛,第一次死死地盯住了那個在千盞金紅燈火中狂舞的身影。
李云書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中的劇痛和擔(dān)憂。他知道,白靈在用生命為他爭取時間,為這千燈引魂陣爭取徹底爆發(fā)的契機(jī)!他不能再猶豫!
他盤膝坐下,雙手虛按于膝上,那架古樸的七弦瑤琴憑空出現(xiàn)在他膝頭。正是云鶴老人所賜。
“錚——!”
清越如金玉相擊的琴音驟然響起,并非急促高昂的殺伐之音,反而舒緩、悠長、平和。是《鷗鷺忘機(jī)》。琴音帶著一股奇特的穿透力,無視了激蕩的能量亂流,清晰地回蕩在渡口上空,流淌在千盞搖曳的金紅燈火之間。
琴音一起,仿佛給整個河燈引魂陣注入了靈魂。
那些被白靈戰(zhàn)舞激發(fā)的、原本狂暴而充滿抗?fàn)幰馕兜慕鸺t光芒,在《鷗鷺忘機(jī)》那平和沖淡、物我兩忘的意境浸染下,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光芒依舊明亮,卻褪去了些許狂躁,多了幾分浩渺的包容與深邃的寧靜。如同奔涌的江河匯入無垠的大海,激烈的抗?fàn)幊恋頌楹憔玫氖刈o(hù)。
千盞河燈的金紅光芒在琴音中彼此呼應(yīng)、流轉(zhuǎn),不再僅僅是抵抗和消融黑暗的力量,更仿佛化作了溝通此岸與彼岸、撫慰生者與逝者的無形橋梁。光暈如同溫暖的潮汐,一波波蕩漾開來,帶著對天地萬物的理解與接納,帶著對“道法自然”的無聲詮釋,溫柔而堅定地沖刷著黑衣人周身那頑固而冰冷的黑暗壁壘。
黑衣人正準(zhǔn)備再次凝聚更強(qiáng)大的黑暗法術(shù),琴音入耳,他那掐訣的雙手猛地一僵!
一股尖銳的刺痛,毫無征兆地狠狠扎進(jìn)了他的腦海深處!那并非肉體的疼痛,更像是一把生銹的鑰匙,強(qiáng)行捅開了一扇被厚厚塵埃和冰霜封死的大門!
“鐺…鐺…鐺…”
模糊而遙遠(yuǎn)的鐘聲,穿透了數(shù)十年的時光壁壘,在他混亂的識海中敲響。不是道觀的晨鐘,是……是師門祠堂前,那口每逢祭祀、弟子歸鄉(xiāng)或遠(yuǎn)行才會敲響的古樸銅鐘!鐘聲渾厚悠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家的呼喚。
緊接著,一幅破碎的畫面硬生生擠了進(jìn)來:同樣是橘黃色的燈火,不是河燈,是祠堂里長明不熄的油燈。搖曳的燈火映照著一張張模糊卻異常溫暖的臉龐。有須發(fā)皆白、眼神慈祥如父的師父,正將一盞剛點(diǎn)燃的蓮花河燈,鄭重地放入一個懵懂少年的手中。少年眼中閃爍著興奮和好奇的光芒,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引魂燈,引的是迷途知返之魂,渡的是執(zhí)念深重之靈。燈芯之火,看似微弱,卻承載生者之念,能照破虛妄,溫暖歸途。”師父蒼老溫和的話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宛如昨日。
“記住,此燈非為殺伐,非為彰顯,只為……引渡。”
“引渡……”黑衣人渾身劇震,兜帽下的臉第一次顯露出茫然和痛苦交織的扭曲表情。那被刻意遺忘、深深埋葬在黑暗污穢之下的遙遠(yuǎn)記憶碎片,此刻在千燈引魂陣的共鳴和《鷗鷺忘機(jī)》的琴音催化下,如同沉船般強(qiáng)行浮出意識的水面!
少年手中那盞溫暖的橘黃燈火,與他眼前這片金紅交織、帶著同樣引渡之意的浩瀚燈海,在識海中轟然重疊!一股無法形容的撕裂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背叛了什么?他追逐的黑暗力量,吞噬了多少這樣的燈火?師父遞燈時眼中那深藏的期許與疲憊,此刻化作了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冰冷的靈魂上!
“啊——!”
一聲痛苦到了極點(diǎn)的嘶嚎從黑衣人喉嚨里爆發(fā)出來,充滿了被強(qiáng)行喚醒的、來自遙遠(yuǎn)過去的、被遺忘的自我所帶來的巨大痛苦和混亂。他雙手死死抱住頭顱,凝聚到一半的黑暗法術(shù)瞬間潰散,周身翻涌的黑氣如同滾水般劇烈沸騰、沖撞,變得極不穩(wěn)定。
“就是現(xiàn)在!”李云書眼中精光爆射,琴音陡然拔高,變得更加清越激昂!他十指在琴弦上化作一片虛影,《鷗鷺忘機(jī)》的意境被他推向了極致!整片河燈引魂陣積蓄的力量,在琴音的引導(dǎo)下徹底爆發(fā)!
“嗡——!”
千盞金紅河燈的光芒瞬間連成一片,化作一道璀璨奪目的、橫跨長河的光之洪流!這道光流不再僅僅是防御和凈化,它帶著無與倫比的溫柔與浩瀚的意志,如同九天銀河傾瀉,又如母親張開溫暖無比的懷抱,瞬間將抱頭嘶嚎、黑氣紊亂的黑衣人完全吞沒!
沒有毀滅的爆炸,只有光明的洗禮。
黑衣人周身的黑氣,如同積雪遇到烈陽,發(fā)出密集的“嗤嗤”聲,被大片大片地凈化、驅(qū)散。他那件象征著無盡黑暗與隱秘的長袍,在金紅光芒的照耀下,開始寸寸碎裂、剝落!仿佛一件塵封千年的腐朽陶俑,正在被溫柔的流水沖刷掉表面的污泥。
李云書傾盡全力撫琴,白靈也停下了狂舞,喘息著,緊張地注視著那片光芒的中心。
光芒漸漸收斂、平息。
當(dāng)最后一縷金紅光芒隱入河水與搖曳的燈火之中時,渡口上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普通深灰色布衣的中年男子,他跌坐在冰冷的渡口木板上,渾身濕透,頭發(fā)散亂地黏在額前,遮住了部分面容。他臉上、手上裸露的皮膚,布滿了縱橫交錯、如同被火焰灼燒后又強(qiáng)行愈合的暗紅色丑陋疤痕,觸目驚心。最令人心驚的是他那雙眼睛——不再是燃燒的暗火,而是一片空洞的死寂,深不見底,仿佛兩個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里面只剩下無盡的茫然和……令人心悸的疲憊。
一個猙獰的半幅青銅儺面具,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木板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隨即被渾濁的河水卷走,消失在黑暗的河水中。
他微微動了動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一連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氣音。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布滿疤痕的手,伸向離他最近的一盞漂浮在淺水中的金紅河燈。指尖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輕輕觸碰那溫暖跳躍的火苗。
火光映照著他空洞的眼底,似乎有那么一瞬,極深處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閃動了一下,隨即又湮滅在無邊的死寂里。他像是被這微不足道的溫暖燙到,又像是終于抓住了什么,那只手停在那里,久久沒有收回。
長河奔流依舊。
千盞河燈在漸漸泛白的晨曦中,依舊執(zhí)著地燃燒著,發(fā)出溫暖的光暈,映照著渡口上三個沉默的身影,以及一段被強(qiáng)行撕開、露出猙獰傷疤的過往。河水拍岸的嗚咽聲里,似乎也夾雜了一聲極輕極輕、不知來自何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