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前。

醫坊坊主出現的消息不止在醫坊驚起軒然大波。

南豐縣中為之驚訝的人不少。

其中便有觀星監的那位監司，以及鎮兵衛的苗司主。

而和他們所驚訝的原因不同的，則是被洪哲暗地請來面見坊主的秦醫師。

聽聞坊主中毒一事，秦醫師內心首先便是不可置信。

“坊主可是南豐唯一一位‘化’境百草醫，即便是邪疫師輕易也不可能種入病種，怎么可能會被人下毒？”

洪哲請他時聽見這話，沒有多說，只是告知秦醫師，一切見到坊主之后就可明了。

坊主臉上那些虬結的經脈瘢痕，身體中透出的層層病氣，更是無法遮擋。

鐘棠只短暫露面，而后便又將那金面獠牙面具覆蓋在臉上。

秦正蘊有些不解：“坊主此番請我過來，是想要我協助祛毒嗎？”

秦醫師面色凝重，話語中卻不太自信，連坊主這樣的‘化’境百草醫都無法接觸的疫病，他又如何能解呢？

鐘棠聞言，卻是正襟危坐在茶桌一端，為秦正蘊倒了杯半滿的茶水。

“秦師，我并非是要為難您。”他聲音中透出幾分遲暮的倦怠，“您在醫坊耕耘多年，旁人我不相信，唯有您的品行，我是信得過的，因此也不敢隱瞞。”

他撩起衣袖，將渾身上下的黑斑呈現在秦正蘊面前：“此毒名為湮陽火毒，中毒者七日內毒滿全身，焚火而亡，中此毒時我正是最為驕傲的年紀，認為自己醫絕南豐，遲早會再回靈樞府，甚至不將夷洲疫病放在眼里，可沒想到，邪疫師只不過在我身上播種此等病種，便令我修為停滯，很快經脈斷絕，元氣枯竭。”

鐘棠四十歲突破‘御’境，五十入‘化’境，在彼時剛剛經歷過一場天地病劫的夷洲城，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天才醫者。

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邁過醫脈的阻隔，又有多少人一生求索，卻無法通過‘御’、‘化’之間的關卡。

成為‘化’境百草醫時，鐘棠甚至想過，再過十年或許亦可以摸到通脈醫的門檻，踩著線達到造化醫殿的考核條件，進入方外宗門，可以窺見一絲求仙問道的虛影。

卻沒想到，他一生的所有命數就在五十歲突破那一天終結。

忽然出現的邪疫師，自稱業火教香主，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卻隨手彈出一顆病種，便將他困囿于疾病之中，終身不得解脫！

這病種出現的第三日，一名醫者陡然追尋病劫而來，隨手一針便將那折磨得他恨不得自戕的病種束縛在體內，而后便輕飄飄離去，只留下一句：“竟然是自湮陽病災之中提取的火毒，這些該死的邪疫師，我就知道湮陽病災同他們脫不了干系！”

而后才注意到奄奄一息，等待死亡鍘刀落下的鐘棠：“你這毒唯有邪疫師可解，我這一針只可助你續命十年，往后……唉，便看你的造化了。”

十年來，他尋遍所有方法，卻無計可施，只能一點點等待大限降臨。

終于，在近日，鐘棠再次聽聞到了業火教的痕跡。

“秦師，我請你來，并非是求你解除我身上這火毒，而是相求一事，若可以，還請秦師助我煉成此藥。”

鐘棠自胸口拿出一張泛黃的、帶著幾分腥臭的皮革卷軸。

那是自劉青山和那邪疫師身上扒下來的人皮殘片。

業火教的傳信以一種極其詭譎的手段。

他們可以在信徒身上烙印下一種奇異的火紋，而后便通過特殊的祭壇，焚燒信件，而后字跡便會出現在對應之人的火紋身上。

這火紋與業火教中帶有奇異紋路的鐵片對上，即可錄入其中的字樣。

他很幸運，方證的身上有一枚殘存的鐵片，作為邪疫師，這其中或許有湮陽火毒的解法，而劉青山身上正好有一枚業火紋路。

這是鐘棠自其中謄抄下來的一份藥方。

鐵片上遺失許多文字，只能依稀辨明‘解毒’二字，似乎是能夠解除其中多數病種的一種普適藥方。

鐘棠內心大喜過望，雖然無從求證其能除去湮陽火毒，卻也升起幾分希望。

距離那所謂的十年，他的死亡大限之日，已經快要降臨了，即便是垂死掙扎，他也要嘗試一番。

醫坊之中，有能力又足夠可信的也唯有秦醫師，作為‘御’境百草醫，他也是醫坊中資歷最深的幾位醫師，性格極其剛正，嫉惡如仇，不會因為外人收買而動搖，以能最大程度煉出解藥！

“此藥配伍應當有除去火毒的作用！”秦醫師接過人皮，被其中的觸感驚得手指發顫，卻依然穩穩接過，并未多問來歷，“這方劑用藥實在太猛，若是不對癥，恐怕會有引毒爆發之嫌！”

秦醫師試圖提醒坊主，然而鐘棠卻忽然抬手，事宜他不必多說。

“秦師，還請為我一試。”

若是到達大限之日還無法解毒，即便死于這火毒，他也認了。

只是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沒能親手鏟除仇人。

那邪疫師只用一顆病種，便將他醫道擊潰，此后數年惶惶不可終日，荒廢華年。

鐘棠如今回憶起來，只覺得恍如大夢一場。

若非業火教再度出現，他還以為，此生便要在這黑暗之中枯坐等死。

隱匿在金面獠牙面具背后的老人臉上咧開一個蒼老的笑意，疤痕堆疊，目光卻十分溫和。

秦醫師將藥方拓印一份，臨走時鄭重道：“我必定竭力為坊主煉制解藥，還望坊主……多加珍重啊！”

這醫坊不能沒有這位坊主支撐，否則早被周圍的世家官府侵吞，哪里還有普通人求醫治病的一條活路。

鐘棠遙送他遠去。

留下的洪哲見他嘆息，不禁眉心狠跳，詢問道：“坊主為何嘆氣？難道是擔心秦醫師無法煉成此藥？”

鐘棠看著他嘆息一聲：“是也不是。”

“這藥方非常人所能煉制，只希望秦師真的能夠成功，只是……”說完他又重重嘆息一口，“秦師也不年輕了。”

這藥秦師無法假手他人，因為其中需要百草醫獨特的醫技輔助，一般醫者不可插手，所配伍藥方的各種藥材更是極其難得，引發的破體瘴也必定更甚其他方劑一般強大。

若是秦師煉制此藥，怕也是壽命不久。

秦醫師答應下來，做出承諾，只是希望鐘棠能夠多活些時日，或者說，是為了南豐縣中醫坊之清明多存活些年，不至于讓其中醫者，以及被病痛折磨之人，卷入權貴們的斗爭之中，淪為犧牲品。

這些事江乾并不知曉，自藥田中出來時，已是月上柳梢頭，夜色漸漸籠罩大地。

沒有楊主事的為難，新上任這位陳主事兩日中唯有初上任時前往藥田看過一眼，而后便都是派遣仆從前來，似乎并不上心，江乾并未在意，他趁著月底時分，提前完成了本月貢獻任務，申請了自己的本月休假。

在回到江河村之前，他預備先去一趟武者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