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樓時，雨勢已經轉小，但天空依然陰沉得像被水洗過的鉛塊。許梔站在屋檐下，望著青石板路上跳躍的水花，突然很期待今天的未知經歷。

“現在去哪？“她轉頭問沉彥，發現他正望著遠處的山巒出神。雨絲模糊了他的輪廓，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畫。

沉彥收回目光，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我記得附近有家臺球廳。“他頓了頓，“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

許梔的眼睛亮了亮，這個提議正中她下懷。在大學時她曾是臺球社的常客，雖然技術算不上精湛，但那種專注擊球時的暢快感一直讓她著迷。光亮落入沉彥眼底，他抬手揉了揉她微濕的卷發，動作自然得仿佛已經這樣做過千百次。

“那就這么定了。“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短暫停留，帶著不易察覺的留戀。

泉城老街的臺球廳藏在巷子深處，需要穿過一條掛滿晾衣繩的窄巷。雨水從兩側老房子的屋檐滴落，在地上匯成蜿蜒的小溪。沉彥走在前頭，時不時回頭確認許梔有沒有跟上，他的白襯衫已經被雨水打濕，隱約透出背部肌肉的線條。

“到了。“沉彥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停下，指了指上方殘缺的霓虹燈牌——“星空臺球“四個字缺了“空“字的偏旁，只剩下“日“孤零零地亮著，在雨幕中顯得格外落寞。

推門進去，撲面而來的是煙草、啤酒和皮革混合的氣息。臺球廳比想象中寬敞，十幾張墨綠色球桌整齊排列，天花板上垂下的射燈在桌面上投下橢圓形的光斑。

此時正值午后，店里只有零星幾個客人，角落的音響放著九十年代的粵語歌，沙啞的男聲唱著“似是故人來”。

“老陳，開張臺。“沉彥沖柜臺后的老板打招呼，顯然不是第一次來。

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精瘦男人，左眼下方有道疤，正叼著煙整理球桿。他抬眼看了看兩人，從墻上取下一把鑰匙：“最里面那張，剛換的新臺呢。“

沉彥付了押金，選了根趁手的球桿，轉頭發現許梔正對著一排球桿發愁。

“這根怎么樣？“他遞過一根楓木球桿。

許梔接過，掂了掂重量，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怎么這么重？我以前用的都比這個輕。“

“那是美式球桿，“沉彥輕笑，“這里是英式臺球，球更大，桿也更重些。“他站到她身側，右手自然地覆上她握桿的手背，“手腕放松，不要握太緊。“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完全包裹住她的手，指尖在她虎口處輕輕按壓，調整她的握姿。許梔突然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數清他的睫毛——他的睫毛很長，在燈光下投出細密的陰影，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干凈利落。

“這樣。“沉彥帶著她的手輕輕推桿，白球撞擊紅球的清脆聲響回蕩在空蕩的臺球廳里，紅球穩穩落入底袋。

“漂亮。“他松開手，卻沒退開，薄荷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拂過她耳畔。

許梔渾身僵住，指尖不自覺地蜷縮。她突然想起大學時室友說過的話——“打臺球是最佳曖昧游戲，距離剛好能聽見心跳，接觸又可以用教學搪塞“。當時她還嗤之以鼻，現在卻覺得這話簡直真理。

“該你了。“沉彥退后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許梔深吸一口氣，俯身瞄準。臺球桌的綠色呢絨在燈光下像一片微型草原，白球是她唯一的武器。她努力回憶沉彥剛才教的姿勢，卻怎么都找不到那種流暢的感覺。

“別急。“沉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緊接著，他的胸膛貼上了她的后背，右手再次覆上她的手，“呼吸要穩。“

許梔的心跳快得不像話，她甚至懷疑沉彥能透過相貼的背部感受到她失控的心跳。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像一塊溫暖的烙鐵，在她背上留下無形的印記。

“專注目標，別想其他。“沉彥的聲音低啞，帶著她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擊球。彩球應聲入袋，在網兜里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許梔直起身，轉身時鼻尖差點蹭到他的下巴。臺球廳的頂燈在他身后暈開一圈光暈，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毛茸茸的，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

“你...“她咽了咽口水，突然注意到他睫毛上沾了一點巧粉，“你睫毛上有灰。“

沉彥愣了一秒，忽然笑出聲。那笑聲低沉悅耳，震得他胸腔微微顫動。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卻故意湊得更近：“還有嗎？“

許梔屏住呼吸。這個距離她能看清他瞳孔的顏色——不是純黑，而是帶著點琥珀色的深褐，像是陳年的威士忌，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沉醉其中。

“沒...沒有了。“她結結巴巴地回答，感覺臺球廳的空調一定是壞了，不然為什么這么熱？

老板適時地出現，端著兩杯檸檬水走過來，玻璃杯底磕在桌面上，“叮“的一聲響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沉彥退后半步，若無其事地拿起巧粉擦桿頭：“繼續？“

許梔點點頭，注意到他的耳尖慢慢變紅，像被夕陽染紅的云朵。

接下來的幾局，許梔輸得一塌糊涂。不是力度太大把球打飛出臺面，就是角度計算錯誤讓白球落袋。每次失誤，沉彥都會耐心地講解要領，然后不著痕跡地給她制造下一次機會。

“這不公平！“第五局結束時，許梔氣鼓鼓地放下球桿，“你肯定練過。“

沉彥倚在球桌邊，嘴角噙著笑：“大學時參加過校隊。“他喝了口檸檬水，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不過你很聰明，學得很快。“

許梔哼了一聲，搶過他手里的球桿：“這把給我用，你那根肯定有問題。“

沉彥任由她搶走球桿，眼里盛著細碎的光：“要打賭嗎？這局你贏了，我請你吃晚飯。“

“那我輸了呢？“許梔警惕地問。

“告訴我你昨天在許愿樹上寫了什么。“沉彥眨眨眼，表情無辜得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許梔的臉“騰“地燒了起來。那個愿望——「愿有勇氣做真正的自己」——此刻顯得如此赤裸裸，仿佛直接暴露了她所有的不安與期待。

“我才不會輸。“她嘴硬道，俯身準備開球。

這一局她打得格外認真，眉頭微蹙，嘴唇緊抿，每一桿都經過深思熟慮。沉彥也不打擾，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過她。射燈的光落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發絲間的細小絨毛清晰可見，像是被陽光親吻過的蒲公英。

打到最后一顆黑球時，許梔已經領先不少。她俯身瞄準，心跳如擂鼓。這一桿如果進了，她就贏了；如果沒進...

“別緊張。“沉彥突然輕聲說，“就當我不存在。“

許梔深吸一口氣，穩住手腕，輕輕推桿。黑球緩緩滾向底袋，在袋口晃了三圈，最終——停在了邊緣。

“啊！“她懊惱地跺腳，卻見沉彥走過來，對著球桌輕輕一碰，黑球應聲落袋。

“你干什么！“許梔瞪大眼睛。

沉彥一臉無辜：“桌子有點歪。“

“你耍賴！“她氣得去搶他手中的巧粉，卻被他一個轉身躲開。許梔不依不饒地追上去，臺球廳里回蕩著兩人的笑聲和球桿偶爾碰撞的清脆聲響。

最后沉彥被她堵在角落，背靠著記分板，手里高舉著巧粉不讓她夠到。許梔踮起腳尖，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許梔，“沉彥突然低頭，眼里有她讀不懂的情緒，“你知道你輸在哪嗎？“

“什么？“她愣住。

“你太容易分心。“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她微微張開的唇上，喉結滾動。

許梔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突然松開，血液奔涌著沖上耳尖。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確實一直在分心——分心看他握桿時手背凸起的骨節，分心聽他講解時低沉的嗓音，分心記下他每次進球后嘴角揚起的弧度。

“我...“她剛開口，老板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兩位，我們要打烊了！“

兩人如夢初醒般分開。許梔這才發現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雨不知何時停了，玻璃窗上倒映出他們模糊的身影，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倒影。

結賬時，老陳沖沉彥擠擠眼：“女朋友挺厲害啊。“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許梔聽到。

沉彥沒有否認，只是笑著多付了五十塊錢：“打壞了一個巧粉。“

回程的路上，泉城的夜色溫柔地包裹著兩人。許梔走在前頭，沉彥落后半步，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一場無聲的追逐。街邊的小店飄來食物的香氣，混合著雨后泥土的清新，讓人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餓了嗎？“沉彥問，“前面有家面館還不錯。“

許梔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等等，剛才那局明明是我贏了！黑球最后進了。“

沉彥挑眉：“那是我碰進去的。“

“但你說了桌子歪了！“許梔不依不饒，“所以還是我技術好。“

沉彥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霓虹燈在他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讓他的表情顯得格外柔和：“好吧，你贏了。那么按照約定...“他微微俯身，與她平視，“告訴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許梔呼吸一滯。她沒想到他會在這里等著她。夜風吹起她的發絲，有幾縷調皮地粘在唇邊。沉彥伸手輕輕撥開，指尖在她臉頰短暫停留，像一片羽毛輕輕掠過。

“我...“許梔鼓起勇氣，抬眸直視他的眼睛，“我許愿能有勇氣做真正的自己。“

沉彥的眼神柔和下來：“那現在的你，是真正的自己嗎？“

許梔思考了片刻，輕輕點頭：“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的。“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個隱秘的鎖。沉彥的眸光深了幾分，他緩緩抬手，指尖輕觸她的臉頰，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夢境。

“許梔，“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可以吻你嗎？“

世界在這一刻靜止。許梔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驚人，仿佛要沖出胸腔。她沒有回答，只是微微踮起腳尖，閉上眼睛——

沉彥的唇溫暖而柔軟，帶著淡淡的薄荷糖甜味。這個吻很輕，像蝴蝶停駐在花瓣上，轉瞬即逝，卻在她心上烙下永恒的印記。

分開時，沉彥的額頭抵著她的，呼吸有些亂：“這個答案，我很喜歡。“

許梔紅著臉捶了他一下，卻被他捉住手腕，十指相扣。兩人就這樣手牽著手走向面館，誰都沒有提起剛才那個吻，卻又心照不宣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

面館的老板娘是個熱情的中年婦女，看到兩人牽著手進來，會意地笑了笑：“小情侶第一次約會啊？推薦我們的招牌牛肉面，吃了長長久久！“

許梔紅著臉想解釋，沉彥卻已經點頭：“那就兩份招牌牛肉面，謝謝。“

等面的間隙，沉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給你的。“

許梔打開，里面是一枚精致的臺球掛墜，黑八球上鑲著細小的碎鉆，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剛才趁你不注意買的，“沉彥有些不好意思，“老板說這是他們店的紀念品。“

許梔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掛墜，突然想到什么：“等等，你該不會是為了買這個，才故意拖延最后一局吧？“

沉彥笑而不答，只是伸手幫她戴上項鏈。他的指尖擦過她后頸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許梔，“他系好項鏈，卻沒有立即收回手，“明天...我有個地方想帶你去。“

“哪里？“

“秘密。“他眨眨眼，“不過可以提示一下，和我的'泉城目的'有關。“

牛肉面上來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許梔小口喝著湯，透過氤氳的熱氣看著對面的沉彥——他吃相很好，不會發出聲音，但速度很快，顯然是餓了。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抬頭笑了笑，眼角擠出細小的紋路。

那一刻許梔忽然明白，原來心動不是蓄謀已久，而是某個瞬間的潰不成軍。就像現在，僅僅因為他吃面時的一個笑容，她的心就軟得一塌糊涂。

回民宿的路上，兩人走得很慢，仿佛在刻意延長這段時光。路過一家還在營業的花店時，沉彥突然停下，買了一支向日葵遞給許梔。

“為什么是向日葵？“許梔接過，花瓣柔軟得像絲綢。

沉彥看著她，目光溫柔：“因為它總是向著陽光，就像...“他頓了頓，“就像你給我的感覺。“

許梔低頭聞著花香，掩飾自己發燙的臉頰。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生命中的光，就像她從未想過，會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因為一場意外的相遇，找到內心真正的渴望。

民宿門口，兩人不約而同地放慢腳步。走廊的燈光昏黃，為即將到來的分別蒙上一層曖昧的色彩。

“晚安，許梔。“沉彥輕聲說，卻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

許梔鼓起勇氣，飛快地在他臉頰親了一下：“晚安，沉彥。“然后轉身跑向自己的房間，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胸膛。

關上門，她靠在門板上，手指輕觸嘴唇，那里還殘留著薄荷糖的甜味。窗外，暮城的燈火如星辰般閃爍，而她的心，也像那枚臺球掛墜一樣，在黑暗中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