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可離開的那天,泉城的天空藍得像是被海水洗過。七月的陽光穿透云層,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連空氣里都漂浮著細碎的金粉。許梔站在民宿門前的梧桐樹下,看著陶可拖著明黃色的行李箱在石子路上咔嗒咔嗒地走遠,突然覺得心里空了一塊。
“我閨蜜非拉我去爬山,救命啊,我最討厭爬山了!“陶可轉身時,栗色卷發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弧線。她突然跑回來給了許梔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薰衣草洗發水的味道撲面而來,“記得每天給我發消息!“
許梔的下巴擱在陶可肩頭,視線越過她看見沉彥倚在門廊邊。陽光從他身后的玻璃窗透進來,將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像是老電影里突然定格的鏡頭。她輕輕拍了拍陶可的背:“那你多拍點照片,回頭給我看。“
“沉彥!“陶可松開許梔,突然朝門廊方向大喊,“我家梔梔就交給你啦!“她促狹地眨眨眼,指甲上的小雛菊貼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沉彥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走出來,帆布鞋踩在落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許梔注意到他今天換了件淺灰色棉麻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沒系,露出一截清晰的鎖骨。“放心。“他簡短地回答,聲音像被陽光曬暖的溪水。
當陶可的身影終于消失在街角,院子里突然安靜得能聽見梧桐葉摩擦的聲音。許梔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貝殼手鏈,這是昨天在夜市陶可非要給她買的。現在手鏈的棱角硌著皮膚,留下淺淺的紅痕。
“想去海邊嗎?“
沉彥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許梔抬頭時,恰好一陣風過,梧桐葉的影子在他臉上搖曳。陽光穿透他睫毛的縫隙,在眼瞼下投出細小的金色光斑,像是撒了一把碎金箔。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美術課上學的水彩技法——當你想畫陽光時,不能直接用黃色,而要留白。
“好啊。“她聽見自己說。
去海邊的路上,沉彥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鏈條發出規律的咔嗒聲。許梔側坐在后座,雙手抓著座位兩側的金屬架。海風迎面吹來,帶著咸濕的氣息,將沉彥的襯衫吹得鼓起來,像一張飽滿的帆。有幾次轉彎時,她的膝蓋不小心碰到他的小腿,又慌忙躲開,布料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
“抓緊。“在上坡時沉彥突然說。許梔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自行車猛地加速,她驚呼一聲,下意識抓住了他的衣擺。棉麻布料在手心里皺成一團,透過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腰腹的溫度。她的臉頰突然發燙,像是捧了一碗剛出鍋的酒釀圓子。
泉城的海是淺藍色的,像被水稀釋過的藍墨水。正午的陽光把海水曬得暖融融的,浪花撲在沙灘上時泛起細碎的泡沫,像是誰打翻了一瓶香檳。許梔脫下涼鞋拎在手里,赤腳踩在沙灘上,細沙立刻從腳趾縫里溢出來,癢絲絲的。
沉彥走在她身邊,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臂。他的影子斜斜地映在沙灘上,隨著步伐時而被海浪淹沒,時而又完整地浮現。許梔偷偷比劃了一下,發現自己的頭頂剛好到他肩膀。
“你經常來海邊嗎?“為了打破沉默,許梔彎腰撿起一枚被海浪磨圓的玻璃碎片。陽光透過綠色的玻璃在她掌心投下一小塊翡翠色的光斑。
沉彥搖頭時,發梢上的陽光跟著晃動:“不算經常。“他突然蹲下身,從濕潤的沙子里挖出一枚乳白色的貝殼,邊緣鑲著一圈淡淡的粉色,“但每次來,心情都會變好。“
貝殼在他掌心里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許梔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掌心。那一小塊皮膚突然變得異常敏感,仿佛有電流竄過。兩人同時縮手,貝殼掉在沙灘上,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
“抱歉。“沉彥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許梔搖搖頭,耳尖發燙地彎腰去撿,卻沒想到他也同時俯身。兩人的額頭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她“嘶“地抽氣,捂著額頭抬頭——
世界突然安靜了。
沉彥的臉近在咫尺,她能數清他睫毛的數量。陽光從他的瞳孔穿過,將原本深褐色的眼睛照得近乎透明,像是兩塊融化的琥珀。在那雙眼睛里,她看見自己小小的倒影:散落的碎發,微張的嘴唇,還有眼睛里閃爍的、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帶著淡淡的薄荷糖味道。許梔突然注意到他右邊眉毛里藏著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疤痕,像是誰用鉛筆輕輕畫了一道短線。這個發現讓她心頭一顫,像是無意間窺見了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海風突然停了。
時間被無限拉長。遠處孩童的嬉鬧聲、海浪的拍打聲、海鷗的鳴叫聲都退得很遠,耳邊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沉彥的睫毛輕輕顫動,像是蝴蝶即將振翅的瞬間。他緩慢地靠近,許梔下意識閉上眼睛。
那個吻先是落在唇角,輕得像一片雪花。但接觸的瞬間卻燙得驚人,仿佛有陽光直接注入血管。許梔聞到他衣領上陽光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洗衣粉香氣。當她忍不住微微顫抖時,沉彥的手輕輕扶住了她的后頸,掌心的溫度透過發絲傳來。
許梔睜開眼時,發現沉彥的耳尖紅得像是要滴血。他故作鎮定地移開視線,嗓音比平時沙啞:“......貝殼還要嗎?“
這個強裝冷靜的模樣突然讓許梔心臟發軟。她拽住他的衣領,在沉彥驚訝的目光中主動吻了上去。這次不再是蜻蜓點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唇上的紋路,嘗到一絲海風的咸澀。沉彥的手從她的后頸滑到腰間,隔著棉麻連衣裙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熱。
海浪涌上來,漫過他們交疊的腳,又退去。細沙從腳底流走的感覺讓人失去平衡,許梔不得不抓住沉彥的肩膀。這個動作讓他們貼得更近,近到她能感受到對方胸腔的震動。當沉彥的舌尖試探性地觸碰她的唇縫時,許梔嘗到了他剛才吃的薄荷糖的味道,清涼中帶著一絲甜。
遠處傳來海鷗的鳴叫,像是某種信號。兩人終于分開時,許梔的嘴唇微微發麻,像是剛吃完跳跳糖。沉彥的額發有些亂了,陽光直接照在他的眼睛上,讓他不得不瞇起眼。這個表情讓他看起來意外地年輕,甚至帶著幾分稚氣。
“我......“沉彥剛開口,一陣突如其來的大浪打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們的褲腳。兩人同時跳起來,許梔的笑聲混在海風里,像一串銀鈴。沉彥也跟著笑起來,眼角擠出細小的紋路。
“貝殼還要嗎?“
沉彥的聲音混在浪花聲里傳來,許梔低頭看見那枚乳白色貝殼半埋在濕沙中,邊緣的粉色像是被夕陽染上的。她蹲下身去撿,海水突然涌上來,貝殼隨著退潮的海水從指尖溜走。她下意識去追,卻撞進一個帶著薄荷清香的懷抱。
“小心。“
沉彥的手扶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棉麻布料灼燒皮膚。許梔抬頭時,發現他瞳孔在陽光下變成了淡金色。海浪的聲音在耳邊模糊成一片,只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
——我瘋了嗎?
貝殼最終被潮水卷走,沉彥的指尖卻留在她的手腕上。他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腕間突起的骨頭,像在確認某種真實。許梔注意到他修剪整齊的指甲邊緣有一道細小的倒刺,是經常擺弄相機留下的痕跡。
——明明才認識幾天,怎么就...
海風突然轉向,將沉彥的襯衫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的輪廓。許梔想起昨天清晨看見他在院子里修水管,t恤被水浸濕后也是這樣的透明。當時她假裝沒看見,卻偷偷在廚房多磨蹭了十分鐘。
“冷嗎?“沉彥突然問。許梔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上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她搖搖頭,發絲被海風吹得纏在唇邊。沉彥伸手替她撥開,指尖碰到嘴角的瞬間,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他會不會覺得我太隨便了?
這個念頭像海蜇般蟄了她一下。許梔攥緊拳頭,貝殼粗糙的邊緣硌得掌心發痛。就在這時,沉彥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手腕內側——那里有根跳得厲害的血管。
——他的手在抖?
這個發現像退潮時突然露出的珍珠,讓她心頭一軟。原來緊張的不僅僅是她自己。許梔偷偷抬眼,發現沉彥喉結滾動了一下,脖頸處有一滴汗正沿著鎖骨滑進衣領。
“貝殼...“她聽見自己干巴巴的聲音,“還挺好看的。“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許梔恨不得把自己埋進沙子里。遠處有個小孩正用鏟子挖沙坑,看起來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可沉彥突然笑了,眼角擠出細小的紋路,比海面上的粼光還晃眼。
“嗯,像你昨天買的那個。“他彎腰撿起另一枚螺旋紋貝殼,放進她手心,“知道嗎?這種貝殼的螺紋永遠朝右旋轉,十萬分之一概率會出現左旋的...“
他的聲音低而緩,像在講述某個古老的秘密。許梔看著陽光在他睫毛上跳舞,突然想起民宿書架上那本《海貝圖鑒》,書脊有經常翻閱留下的折痕。
——他是不是早就想帶我來海邊了?
沉彥突然十指相扣地握住她的手。這個動作讓許梔心跳漏了半拍——他的手掌比她想象中更粗糙,虎口處有常年握相機磨出的繭,卻意外地讓人安心。
“車停在那邊。“他指了指岸堤上的棕櫚樹。許梔跟著他穿過沙灘,發現他走路時會下意識避開被浪打濕的海草,像是怕她滑倒。
自行車后座綁著個防水墊。沉彥從車筐里拿出件格子襯衫:“墊著坐,不然...“他耳朵突然紅了,“...鐵架子硌腿。“
許梔接過襯衫時聞到淡淡的松木香,是民宿衣柜里的味道。她突然意識到這是沉彥自己的衣服,不是為客人準備的。這個認知讓她的手指微微發顫,布料上的每一道褶皺都變得鮮活起來。
“坐穩了。“沉彥擰動把手,自行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許梔猶豫了一秒,雙手環住他的腰。隔著襯衫能感受到他瞬間繃緊的腹肌,像受驚的寄居蟹縮進殼里。
海風迎面撲來,帶著黃昏特有的暖意。自行車沿著海岸線飛馳時,許梔的笑聲被風吹碎。她將臉頰貼在沉彥的后背上,聽見他胸腔里傳來的心跳,與輪子的震動奇妙地共振著。
——原來接吻是這種感覺。
像踩在浪花上,整個人輕飄飄的,卻又被潮水裹挾著不斷下沉。許梔偷偷用余光看他,發現沉彥的耳廓紅得快要透明,發梢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像只被rua過頭的貓。
“沉彥——“她突然大喊,聲音淹沒在風里,“你看!風車——“
遠處白色的風車佇立在海面上,葉片緩緩旋轉,投下流動的陰影。沉彥回頭時,夕陽正好落在他眼里,將琥珀色的瞳孔染成鎏金。許梔突然想起昨晚在民宿天臺看到的星空——也是這樣碎金般的光點在深色幕布上閃爍。
“要不要更近一點?“沒等她回答,電動車已經調轉方向駛向延伸至海面的堤壩。許梔不得不抱緊他的腰,在急轉彎時驚叫出聲。沉彥低低的笑聲混著海風傳來:“怕就抱緊點。“
堤壩盡頭堆著防波用的水泥塊,棱角被海水磨得圓潤。他們并肩坐在巖石上,看浪花在腳下炸開細碎的銀光。沉彥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手腕一抖打出五個連續的水漂。
“聽說對著風車許愿會實現。“他說這話時沒看許梔,而是盯著遠處的海平線。落日將他的側臉鍍上金邊,下頜線繃緊成一道好看的弧線。
許梔學著他的樣子扔出石頭,卻只激起一朵尷尬的水花。她撇撇嘴:“騙人。“話音未落,沉彥突然站起身,雙手攏在嘴邊對著海面大喊:
“希望許梔——“
“喂!“她慌忙去捂他的嘴,卻被他抓住手腕。沉彥的掌心燙得驚人,像握著一塊太陽的碎片。
“——永遠笑得這么開心。“
最后一個字消散在海風里時,許梔感覺心臟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低頭看著兩人交疊的影子,發現沉彥的拇指正無意識地摩挲她的腕骨,像在安撫某種小動物。
——糟糕,她好像真的喜歡上他了。
回民宿的路上,許梔大膽地環住了沉彥的腰。他的襯衫被海風吹得半干,帶著陽光的溫度。自行車碾過一顆石子顛簸時,她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聽見胸腔里傳來的、與自己同頻共振的心跳。
夕陽西沉時,最后一縷陽光穿過云層,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沙灘上交融成一體。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岸邊,帶走了那枚被遺忘的貝殼,卻留下了比貝殼更堅固的印記。
泉城的海風裹挾著咸澀的水汽撲面而來時,許梔的腦海里突然閃過陶可今早說的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出事才怪呢!“當時她還抓起抱枕砸向陶可,現在卻覺得臉頰發燙——那個帶著陽光溫度的吻,此刻正像海鹽一樣融化在她的唇上。
回程時遇到拍婚紗照的新人。新娘的白紗被海風吹得鼓起來,像片柔軟的云。沉彥突然加速從他們身邊掠過,大喊“百年好合“,許梔跟著喊“早生貴子“。后視鏡里,新娘笑著朝他們拋出手捧花,粉白的花瓣在風中散開,像一場微型的花雨。
“要不要喝一杯?“路過藍頂酒館時沉彥突然剎車。木質招牌被海風腐蝕得發白,上面用熒光粉筆寫著“今日特調:海霧莫吉托“。
酒館里光線昏黃,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轉著。他們擠在角落的卡座,沉彥的膝蓋不經意間碰到她的,又很快移開。許梔注意到他點單時特意囑咐“少放朗姆“,而服務員送來時杯沿插著兩枚吸管。
“猜猜他們在一起多久?“沉彥壓低聲音示意隔壁桌。那對情侶正在喂彼此吃草莓,女生指尖沾到奶油,男生自然地低頭舔掉。
許梔偷瞄一眼:“三個月?熱戀期。“
“我賭一周。“沉彥壞笑著湊近,薄荷呼吸拂過她耳垂,“你看那男生切牛排的手法——第一次約會裝熟練。“
她笑起來嗆了口酒,薄荷與青檸的香氣在舌尖炸開。沉彥伸手擦掉她唇邊的碎冰,指尖在嘴角停頓了一秒。這個瞬間被吊扇轉動的陰影切割成碎片,像老式放映機卡住的膠片。
回民宿的路上,許梔數著路燈下他們變長又縮短的影子。沉彥推著電動車走在她身側,車輪偶爾碾到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夜空突然劃過一顆流星,她還沒來得及指給沉彥看就消失了。
“沉彥。“她突然轉身,醉意讓眼前的他微微晃動,“我今天...很開心。“
路燈將他的影子溫柔地覆住她的。沉彥伸手將她被風吹亂的發絲別到耳后,指尖擦過耳廓時引起一陣戰栗。許梔看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更重要的話。
“嗯,我知道。“最終他只是這樣說。但許梔分明看見,他眼睛里映著整片星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