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的漁船吃水比快船淺三寸，船底刷的白灰在浪里泛著幽光。

他站在船尾，咸腥的風(fēng)灌進(jìn)黑袍領(lǐng)子里，卻吹不散眼底的冷意——那艘青灰快船正以半帆的速度往南漂，像條受傷的魚。

“左滿舵！“他攥緊船舷，喉嚨里滾出低喝。

十年前在登州清暗礁時，他記過每塊礁石的位置，此刻正帶著船隊貼著暗礁區(qū)穿行，船底擦過珊瑚的沙沙聲讓船工們臉色發(fā)白，偏他指尖叩著船板，節(jié)奏和著浪涌：“三、二、一——“

話音未落，快船突然加速，船尾濺起的水花里露出鐵制龍骨。

裴元瞳孔驟縮——這不是普通海商的船，龍骨用的是高麗精鐵，只有突厥貴族才能調(diào)得到。

他反手抽出腰間的狼頭旗，那是從擊沉的巡邏艇上扯下來的，“升旗！“

二十艘漁船同時揚起帆，船舷下用油布裹著的火銃被掀開，火藥味混著海風(fēng)竄進(jìn)鼻腔。

快船甲板上人影晃動，有人舉著青銅望遠(yuǎn)鏡望過來，突然僵住——他們認(rèn)得出那面狼頭旗，是突厥左賢王的標(biāo)記。

“放！“裴元的刀背敲在船幫上。

第一發(fā)銃彈擦著快船桅桿飛過，驚得帆索“咔“地崩斷。

第二發(fā)直接打穿船尾的櫓架，快船立刻失了方向，在浪里打起轉(zhuǎn)。

裴元踩著船幫躍過去，靴底沾的海水在甲板上甩出一串腳印。

他的匕首挑開艙門，霉味混著鐵銹味涌出來——艙底堆著二十箱精鐵箭頭，最上面壓著個漆封木匣。

“大人！“隨船的玄甲衛(wèi)掀開木匣，里面整整齊齊躺著半卷羊皮紙，邊角沾著暗紅的蠟印，“是密信！“

裴元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他認(rèn)得這種蠟印，是女真完顏部特有的云雷紋。

展開羊皮紙的手在抖，不是因為海風(fēng)，是上面的字跡刺得他眼眶發(fā)疼：“八月十五，東海鬼哭島，與突厥設(shè)卑失特勤共商海貿(mào)......“

陳牧接到密信時正在曬谷場。

蘇清瑤捧著陶碗站在他身邊，碗里的粟米湯已經(jīng)涼透——他從清晨等到現(xiàn)在，指甲在石桌上掐出月牙印。

裴元的親兵渾身是水沖進(jìn)來時，他霍地站起來，陶碗“啪“地碎在腳邊。

“密信？“他的聲音發(fā)啞，接過羊皮紙的手卻穩(wěn)得驚人。

李若雪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側(cè)，發(fā)絲掃過他手背：“完顏烈的印，我在隴右見過。“她的指尖點在“鬼哭島“三個字上，“那島在百濟(jì)東三百里，暗礁多，商船繞著走。“

陳牧把羊皮紙遞給蕭若虹。

女俠客的劍眉擰成結(jié)，劍尖挑起紙角：“突厥要海路做什么？

他們的馬隊過不了海。“

“不是過海。“陳牧扯松領(lǐng)口，后頸沁出冷汗，“是斷我們的海貿(mào)。“他想起上個月剛打通的泉州到百濟(jì)的商路，運過去的瓷器換回來的香料，能讓隴右的稅賦漲三成，“突厥聯(lián)合女真占了鬼哭島，就能截我們的商船，斷我們的銀錢。“

李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裴元的船還能趕過去嗎？“

“能。“陳牧轉(zhuǎn)頭看向蹲在墻角的陳九。

鄉(xiāng)兵隊長正用布擦刀，刀身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陳九，去碼頭，把新造的福船調(diào)三艘出來，裝足淡水和火油。“他又轉(zhuǎn)向裴元的親兵，“告訴裴元，化名東海商旅，就說收珍珠——鬼哭島附近有珍珠貝，合情理。“

親兵領(lǐng)命跑出去時帶起一陣風(fēng)，卷得曬谷場的粟米簌簌作響。

蘇清瑤蹲下身撿陶片，指腹被碎片劃出血珠，她卻像沒知覺似的，抬頭問：“需要我準(zhǔn)備賬冊嗎？“

“清瑤。“陳牧蹲下來，替她按住傷口，“等裴元回來，你記好每筆開銷。“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蕭若虹腰間的劍穗上，“若虹，玄甲衛(wèi)加派暗樁到登州，盯著女真商隊。“

三天后，裴元的船混在五艘珍珠商隊里靠上鬼哭島。

他裹著靛青布衫，袖里藏著用桐油浸過的羊皮紙——那是他連夜畫的海圖，暗礁位置標(biāo)得比十年前更清楚。

島上的簡易營地建在半山腰，木柵欄上飄著半舊的狼頭旗，還有幾面繡著白山黑水的女真旗。

“客官買珍珠？“守島的突厥士兵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刀尖挑起裴元的貨箱。

裴元賠著笑掀開箱蓋，珍珠在陽光下泛著暖光，“都是淺海撈的，您看這光澤......“他的余光掃過士兵背后，營地中央堆著的大木箱上有道新鮮的刀痕——是裝火油的。

夜里起了霧。

裴元摸出懷里的銅制指北針，沿著營地后墻的排水溝往上爬。

苔蘚滑得他指尖發(fā)疼，卻不敢停——他得在子時前畫出營地的哨崗分布圖。

月光穿過霧靄時，他正伏在一棵老松樹上，看見兩個士兵扛著木箱往海邊走，箱底漏出的粉末在地上劃出白線——是火藥。

“砰！“

突然一聲悶響。

裴元的心臟差點跳出喉嚨——是巡邏隊的銅鑼。

他翻身滾下樹，落地時壓斷一根枯枝。“有賊！“突厥語的喊聲響起來，火把像流星般竄向他的方向。

他摸出懷里的海圖塞進(jìn)樹洞，轉(zhuǎn)身就往海邊跑，靴底踩著碎石的聲音比心跳還響。

“裴大人！“

黑暗里傳來陳九的低吼。

裴元眼前一亮——三艘福船正停在暗礁區(qū)外，船舷放下的軟梯被浪打得晃蕩。

他縱身跳進(jìn)海里，咸水灌進(jìn)鼻腔的瞬間，聽見身后羽箭破空的尖嘯。

等他抓住軟梯時，后背已經(jīng)被劃開一道血口，血珠混著海水滴進(jìn)海里，很快被浪卷走。

陳牧在議事廳見到裴元時，他的黑袍還滴著海水。

李若雪拿著金瘡藥的手頓在半空：“這傷......“

“不打緊。“裴元扯下浸血的里衣，從懷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海圖，“營地有五十人，突厥和女真各一半。

火油三十箱，火藥十箱，還有......“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指尖點在海圖角落的一個標(biāo)記上，“我在倉庫的木箱上，看見個徽記。“

陳牧湊過去。

那是用刀尖刻的，線條粗糲卻熟悉——一只展開翅膀的鷹，爪子里抓著蛇。

他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赤鷹衛(wèi)......“

“是。“裴元擦了擦臉上的水，“和三年前在長安刺殺您的那批人，用的同一個標(biāo)記。“

議事廳里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李若雪的指尖掐進(jìn)掌心，蕭若虹的劍“嗡“地顫了一聲。

陳牧盯著海圖上的赤鷹標(biāo)記，突然抓起案頭的狼毫筆，墨汁濺在羊皮紙上：“清瑤，去把金公主請來。“他的聲音沉得像壓艙石，“若雪，調(diào)三艘樓船到登州港。

若虹......“

他轉(zhuǎn)頭看向女俠客，目光灼灼。

蕭若虹已經(jīng)握住劍柄，劍穗上的紅纓子跟著她的動作晃了晃：“我這就去查赤鷹衛(wèi)的線。“

裴元突然咳嗽起來，血沫濺在海圖邊緣。

陳牧按住他的肩膀，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嘴唇白得像紙。“先去歇著。“他說，聲音軟了些，“你做得很好。“

裴元被李若雪扶出去時，陳牧盯著桌上的海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赤鷹的輪廓。

窗外的月光照進(jìn)來，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把懸在半空的刀。

“殿下。“蘇清瑤捧著藥碗站在門口，“金公主到了。“

陳牧深吸一口氣，把海圖卷進(jìn)竹筒。

他知道，這不過是個開始。

但這一次，他不會再讓赤鷹衛(wèi)的影子，遮住隴右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