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紇真,他們除了勸降還說了些什么?”
入夜后,賈思同就著微弱的燭光讀樂起的信。搖曳的燭光映在他臉上,映得他神色陰晴不定。
曹紇真,也就是白天同懷荒眾人交涉相談的中年精瘦男子,此時顯得頗為為難。
“但說無妨,老夫是什么人,你曹紇真還有顧慮?”
曹紇真微微仰頭思索了一陣,然后說道:
“此外,他們強行留我們吃了頓晚飯,并讓我們轉告城中鎮民,但凡投奔他們的,編入軍中皆一視同仁。”
“哎,都知道一頓飽和頓頓飽的區別啊。你回去吧,先不要給其他人說...算了,還有那么多人,瞞也瞞不住。”
賈思同說的是出城的鎮兵只回來了一半人這件事。
被懷荒人留下吃了頓飽飯,并得到人身安全和前途的保證后,當場就有十來個光棍漢決定留在懷荒軍中。
看來柔玄人中并非都像曹紇真那樣有骨氣或對鎮將感恩戴德。城中饑荒蔓延已久,否則鎮兵也不會大面積逃亡。
曹紇真后退著走了幾步,本想就此離開,可到了門口又停下腳步:
“賈公容稟,隊中弟兄們投奔懷荒人,不單是因為餓肚子。不然我們之前就跟著沃野人走了。”
“哦?”
賈思同轉過身,頗為好奇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印象中對方并非油嘴滑舌之人,所以他愿意聽聽對方的說法。
“我們本想盡快回城復命,可懷荒的幾位首領熱情相邀,實在不像作偽。”
“我還見到了當日領兵攻城的丘首領,他也是個爽快人,說戰陣之事戰場上了結,沒有讓客人空著肚子回去的道理。我又想到城中缺糧已久,吃他們一頓就能給城里弟兄省下一頓,這才帶著全隊人留了下來。”
賈思同點了點頭,示意曹紇真繼續。
“然后發生了兩件事,讓一些弟兄決定留下。”
“第一件事是懷荒軍中上下都席地而食,不分座次高低,食物也全一樣。”
“他們的首領,就是那個年輕的樂將軍,同我們嘮起了家常。他知道有個弟兄的婆娘快生孩子后,送了他一壺從懷荒鎮將那里得來的洛陽美酒,叫鶴觴。”
賈思同摸著胡須沉思,“想不到他如此體貼,想必那鎮兵很感動。”
“賈公明鑒,感動是感動,可其他人沒得這壺酒,還不至于為此投奔。真正讓大家動心的是第二件事。”
“哦?怎么回事?”
“咱們隊中有個人當過信使,常來往柔玄懷荒,和懷荒一戶人家訂過親。席間這弟兄趁機打聽他未過門妻家的事。”
“結果...結果得知他未過門的妻子兩個月前就餓死了,老丈人向鎮將請愿開倉賑濟時又被豪強打死。樂將軍也因此被下獄。”
“懷荒人開始給我們倒苦水,說起當初造反的緣由。”
“有個老卒說,懷荒鎮兵牧子同柔玄人一樣,都是老實的窮苦人家。非到萬不得已不會造反。他們起兵就是想找朝廷討個說法,為何寧肯把糧食種子送給蠕蠕,也不肯賑濟六鎮士卒。”
賈思同眉頭一皺,這件事他也知道。
去年底,蠕蠕阿那瓌上書求糧,朝廷便給了一萬石粟——這些糧食雖是從河北運來,卻是當著懷荒人的面交給了蠕蠕。
“席間大家伙本就在落淚哀傷,一提起這件事,紛紛拔刀砍地哭罵不止。當場就有十來個弟兄表示要留在懷荒軍中。”
“哎,朝廷確實欺人太甚了...那他們就沒有家室牽掛嗎?”
“......”曹紇真稍稍思忖了一下回答道,
“這些人的家人前不久要么被蠕蠕人殺了,要么已經餓死了。”
賈思同無力地擺了擺手,“算了,你先回去吧。”
“賈公,那要不要把回城的鎮兵都看住,別讓他們在城中亂說?”
“能堵住嘴巴,難道還能堵住餓著的肚子嗎?由他們去吧。”
曹紇真領命,拜別賈思同而走,走到門口又被賈思同叫住:
“紇真,我問你,如果你沒有家室,今夜是不是也不會回來了?”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
“老夫為朝廷牧守一方,外不能抗御敵患,內不能養生安民,這是我的罪過。也是昏了頭,何必來為難你呢。你先回去吧,讓我靜一靜。”
在這次談話之前,賈思同對大魏朝的前途并不是很擔心。
幾十年前馮太后稱制,施行三長制和均田制。孝文帝親政后也未改先人之道,不僅遷都洛陽,更是革除鮮卑舊俗全面漢化。
西晉永嘉南渡之后,混亂的中原終于安生了幾十年。就連青州老家的儒生們也愈發認同支持鮮卑人在中原的統治。
可以說,中華大地在經歷兩百多年的戰亂之后,終于有一個政權展現出了天命所歸的端倪。
所以就算賈思同此時此刻坐困愁城,他也毫不懷疑這場動亂不過是這個帝國的疥蘚之疾。
可此刻,他突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在朝廷的龍興之地,積藏著如此深厚的怨氣!
就在溫暖的中原之外,還有這么一大群人既要忍受塞外的苦寒,又要忍受來自朝廷、官吏和外敵的共同壓迫,還要被忽視、被侮辱,被踐踏!
又聯想起豆盧氏兄弟這類豪強的態度,也許整個六鎮,從上到下對朝廷的不滿已經積蓄已久,并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鎮將兩年內的小恩小惠能夠彌補的。
賈思同望著眼前的一朵小小燭火陷入一陣恍惚,片刻之后,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緩緩將樂起的信靠近燭光。
然而,就在火舌即將舔上信件之時,這片刻的安靜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
“紇真,你怎么又回來了?!”賈思同望著氣喘吁吁的曹紇真,心中一陣納悶,并泛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打,打起來了!”
“懷荒人從那里打來了?”
“不,不是,是豆盧氏的私兵和鎮兵馬上就要打起來了!”
賈思同心中大驚,趕緊披衣而起,順手將信塞入懷中,招呼曹紇真趕緊前去帶路。
一邊走一邊聽曹紇真講起事情原委,不禁感嘆還是中了懷荒年輕將軍的毒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