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拾衣不懂宗越笑容里的那一抹悵然自何而來，這背后想來存在著一件令人不得愉快的陳年舊事，若是放肆去想想，極有可能與離山客這些年里去國遠游始終不回有直接的關系。

但對此刻的他來說，這些話里真正需要在意的并非這些被塵埃封掩的往事。

下一刻，宗越如林拾衣所想那般，道出了那個意思。

“我覺得你很適合走先生的路，元祐在這條路上與你相比不值一提，你有興趣嗎？”

學宮大道上一片安靜。

來往的祠下學宮師生們，與林拾衣宗越擦肩而過者，每一個該聽到這句話的人都置若罔聞。

對行人而言，這本該帶來強烈震撼的言語，就像是隨處皆可目睹的水流那般，不值得多看上一眼。

林拾衣有些不敢相信。

他望向宗越的眼睛，發現對方的表情始終平靜，卻找不出哪怕一絲一縷的玩笑意思，無聲強調著這句話是認真的，不容置疑的。

然而他想到先前同樣出自宗越口中的話語，既祠下學宮為爭搶元祐而給出的許諾，心情還是無法立刻平復下來，只覺得自己這位先生……似乎遠要比他設想中的更有來歷。

就在這時候，林拾衣突然意識到了一種可能，認真問道：“先生，這也是您當年面臨的抉擇嗎？”

宗越的笑容忽然變了，那些悵然盡數消失。

于是他收回目光，不再駐步原地，點頭說道：“是。”

林拾衣說道：“但是先生您拒絕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很復雜，因為不解。

“嗯，拒絕了。”

宗越往前走去，說道：“好奇我為什么拒絕？”

林拾衣老實說道：“比之前還要更好奇。”

“如果你以為這里面有什么離奇故事，比如我被人迫害，又或者遭受不公正待遇什么的……不對，這個還真的有，只不過是反著來的，我是被先生開小灶的那個人。”

宗越的語氣再次輕快起來，叨叨絮絮：“大概我選擇拒絕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在這里？”

林拾衣聽得很認真，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總之……”

宗越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說道：“那時的我有夢。”

這句話很酸，換做尋常時候的林拾衣，極有可能忍不住出聲。

但今天的他忍住了，沉默得很嚴肅。

“有夢，關于修行，關于未來，關于這個世界的模樣。”

宗越輕聲說道：“我想試試，我想為學宮留下一條嶄新的道路，向世人證明先生的理念絕非癡心妄想，哪有答應的道理呢？”

不知何時，中年男子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并不落寞難過，只是平靜與淡然。

林拾衣靜靜聽著。

宗越自嘲說道：“后來的結果你如今也知道了，我最終讓自己走到一條斷頭路上，在抱景停留至今未能再進一步，說不后悔是假的，偶爾午夜驚坐起的時候，難免會想要是當年做另外一個選擇，那現在又會是什么個樣子呢？肯定過得比現在好吧。”

林拾衣忽然說道：“先生您很了不起。”

“因為我發現自己做錯選擇后，沒有終日買醉，像攤爛泥似的躺在角落里，生不如死？”

“活著不容易，好好活著更不簡單，像您這樣為追逐自己定下的目標，二十年如一日地活著既不簡單更不容易，極難。”

宗越對這句話十分受用，咳嗽了一聲，故作淡然說道：“無非是我的夢還沒碎完而已。”

林拾衣認真說道：“難怪前天夜里碰杯的時候，學生沒有聽到您夢碎的聲音。”

宗越挑眉說道：“哪來的酸腐言語，你連酒都不碰，說這種話也太奇怪了。”

林拾衣猶豫了會兒，問道：“您真要聽嗎？”

“有屁就放。”

“主要是學生怕您待會兒回想起來，想到自己說的那些話會很尷尬，便臨時琢磨了句。”

“……你不說，其實我真的不會尷尬的。”

“啊，抱歉。”

宗越深深地嘆了口氣，很是無奈地看著自己這位學生，最后問道：“決定了？”

林拾衣想了會兒，打趣說道：“要不您以后再問？”

宗越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沒好氣說道：“敢情你是要把先生的路當做備選，到底哪來這么大的臉，就憑你這張臉長得好看？還有你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說笑話的時候一聲都不肯笑，萬一我把你給誤會了怎么辦？就不怕我當場給你逐出師門啊？”

林拾衣不假思索說道：“可我也沒拜您為師吧？”

宗越無言以對，旋即氣急敗壞。

……

……

師生、修行、世界、夢。

與癡人說夢。

過去的祠下學宮的命運曾在這些詞語中徘徊流離，不知往何處去，如今很多人已經從中走出，不再去執著那些不切實際的事物，將目光放在那些現實的事物上，比如那位德高望重的李老教授，但終究還是有宗越這樣的人堅持把路走下去，不愿讓當年的夢破碎。

林拾衣尊重前者的選擇，鐘情于后者的執著。

這也許就是那天師生二人第一次見面，還未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彼此便已交出信任的緣由所在。

在瓊華宴開始的前一天，宗越指點林拾衣修行的時候，曾經動過今天的心思，只是那時候的他不愿承擔誤人修行的責任，最終選擇沉默。

如今的他再無顧忌，下定決心要把念想落實。

如何才能在天地間尋找到那一道獨屬于自己的氣，踏上前無古人的道路，這是一門極其艱深復雜的學問，坐而對談不足以道出一個究竟，須起而行之。

于是師生二人離開祠下學宮，再次并肩走在上京城中，仿佛第一堂課時。

不同的是，宗越今天講述的卻是如何踏入守一境，如何才能對天地間的萬道氣息進行深入認知。

是的，他傳授給林拾衣的破境法，就是見天地。

不要去相信自己的所謂直覺，不要去相信一時的心血來潮，不要去相信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是以最為樸實無華的方式去識遍萬氣。

然后，擇其一。

這毫無疑問也是人世間最笨的破境法。

宗越很清楚，無所不知是徹頭徹尾的妄想，天底下不存在這樣的存在。

但他始終認為真正正確的選擇必然是以海量信息作為基礎加以總結推斷得出的。

林拾衣對此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