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沈如霄早早醒來，往藏經閣走去。他總覺得這衣服太干凈了，干凈得讓他想起都城富戶家的小廝——那些曾朝他扔過爛菜葉的人，也穿著這樣挺括的衣裳。

“小師弟發什么呆呢？“慧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發間的茉莉花簪子沾著新鮮晨露，“快跟我去念書習字，學完了，師姐帶你去宗門里逛逛。“

說罷慧璃伸手要牽他，卻見沈如霄本能地往后縮了半步，眼神躲閃。她的手懸在半空——昨天替他擦眼淚時，這孩子也是如此渾身繃緊，像根隨時會斷的弦。她裝作沒看見那躲閃的眼神，故意把琉璃筆洗往他懷里一塞：“幫我捧著呀，金鱗魚今早沒吃飽，會咬人的。“

筆洗里的銀魚突然甩尾，濺起幾點水花在沈如霄手背上。他驚得差點松手，卻聽見慧璃咯咯笑起來，“逗你的！它們可乖了。“她用指尖戳了戳魚背，銀魚竟溫順地蜷成一團，“你看，像不像糯米團子？“

到了藏經閣，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宣紙上投下細碎的竹影。沈如霄攥著狼毫筆的手指微微發顫，筆尖懸在畫滿引靈陣的宣紙上方，遲遲不敢落下。他盯著宣紙上蜿蜒的金色紋路，喉間泛起一絲苦澀——從前光是活著就已經讓自己筋疲力盡了，哪有時間叫主角念書習字。

沈如霄手中的狼毫筆沾滿了汗漬，他怕弄臟了這精致的筆墨，更怕寫錯一筆就辜負了慧璃師姐的期待。硯臺里的松煙墨散發著清苦的香氣，混著窗外飄來的晨露草腥。

“小師弟，別緊張，我在紙上施加了能自動引導靈力的引靈陣。“慧璃走到沈如霄身旁，指尖在他手背上輕點的瞬間，他渾身肌肉本能地繃緊——這是長久以來形成的防御姿態，卻在師姐指尖觸碰到的瞬間，像被春風拂過般漸漸放松下來。

她的袖口掠過他的肩膀，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不像街角當鋪老板娘身上的脂粉味那樣刺鼻，反而讓他想起母親臨終前，用最后一點力氣給他縫補衣服時，衣襟上殘留的艾草香。

“你瞧，筆桿要像握著靈蝶的翅膀那樣輕。“慧璃握住他的手，帶著他在虛空中畫了個“靈“字，指尖拖曳出淡金色的光痕，“誰也不可能一開始就能做到完美，只當是跟筆墨說說話。“

沈如霄咬了咬嘴唇，慢慢將筆尖落下。宣紙上傳來一陣輕微的暖意，金色的靈力紋路順著他寫下的筆畫緩緩亮起，卻在寫到一半時突然歪扭起來。他慌忙想要收筆，卻不小心讓筆尖在宣紙上劃出一道歪斜的痕跡。

沈如霄心臟猛地漏跳半拍，他盯著那道突兀的墨痕，腦海中閃過從前在街角偷拿饅頭被抓住時，老板揮來的木棍——可預想中的斥責并沒有落下，反而看見琉璃筆洗里的三尾金鱗魚擺動著發光的尾鰭，輕輕游到墨痕上方，銀藍色的水花漫過紙面，那道錯誤便如融雪般消失不見。

“我啊，當年第一次寫字的時候，把'引'字寫成了'弓'字，“慧璃托著腮回憶著，發間的茉莉花簪子沾著晨露，“大師兄非說那是新創的劍訣符文，騙得明虛子師伯對著我的習字紙研究了一整天。“

慧璃從袖中取出一方印著靈蝶紋的帕子，輕輕擦去沈如霄額角的細汗，“后來才知道，大師兄連夜刻了二十個假的的劍訣符，就為了幫我圓場。“慧璃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咱們大師兄有時候真的和傻子一樣，你說，對吧？”

沈如霄看著慧璃溫柔的笑，意識到這里沒有人會因為他的笨拙而拳腳相加，也沒有人會把他的錯誤當作羞辱的借口。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提起筆，筆尖觸紙時，引靈陣的金光順著筆鋒鉆進他的指尖，像有只無形的手在輕輕托著他——寫錯了真的沒有關系，真的有人愿意等他慢慢學會。

此時的沈如霄就像等待一株在凍土下蟄伏的小草，終于鼓起勇氣冒出新芽。

六聲晨鐘響過，沈如霄揉著發酸的手腕抬頭，見慧璃正踮腳從窗臺上取楠木餐盒，衣擺揚起時露出繡著金鱗魚的鞋尖。

“嘗嘗吧，我早起做的。“她變戲法似的掏出幾道飯菜——金絲蝦球在瓷盤里泛著溫潤的光；鹿肉脯邊緣還凝著未散的靈氣光暈；那碗芙蓉羹里，好些鴿蛋大的珍珠丸子在湯中沉浮，每顆都嵌著細碎星砂，輕輕一吹便蕩起熒光漣漪。

沈如霄咬下蝦球的瞬間，鮮甜在舌尖炸開，仿佛含住了整座靈泉的清潤，溫熱順著食道滾進胃里，連指尖都泛起暖意。他抬眼撞見慧璃期待的目光，突然發現師姐鬢角還沾著廚房的煙火氣，喉嚨一緊，差點連筷子都握不住——原來這就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滋味。

慧璃擦去沈如霄嘴角的碎屑，指尖掠過他顴骨時，他沒再躲避——這具習慣了蜷縮的軀體，正在被這些細碎的溫柔一點點掰直。

“走，帶你逛仙門去！“慧璃挽起他的胳膊，像拎著只怕生的小獸，卻在觸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時，指尖輕輕顫了顫。沈如霄跟著她轉過青石回廊，眼前豁然開朗：成片的靈草在晨霧中舒展葉片，雪白的凝霜草頂著冰晶，淺藍的星辰藤正順著玉柱攀爬，最惹眼的是中央那片泛著熒光的藥田，每株靈草的葉片上都流轉著不同顏色的光，像誰把天上的星河種在了地里。

“那是明智師兄的藥田，“慧璃指著正在給靈草澆水的白衣男子，他腰間掛著串風鈴，每走一步就發出清脆聲響，“去年我偷挖了他三株夜光草，被他追著跑了整個后山。“

她忽然提高聲音喊道：“明智師兄！小師弟來看你的寶貝草啦！“

明智轉身時，手中的玉壺正灑下銀線般的靈泉，水珠落在沈如霄腳邊，竟開出朵指甲蓋大的熒光花。“小師弟，“明智笑著摘下株頂端泛著藍光的靈草，葉片邊緣的熒光像流動的月光，“這是新培育的望月草，夜里能跟著月亮轉，送你放床頭。“

沈如霄慌忙擺手，卻見明智直接把草塞進他手里：“別客氣，就當師兄我送你的見面禮。“他指尖的溫度透過草莖傳來。

路過丹房時，整座建筑正飄著淡金色的煙霧，空氣中彌漫著醇厚的藥香。，手中玉勺正攪動著沸騰的藥液，見兩人路過，白眉一挑：

“小崽子們！“站在丹爐前的明虛子師伯見他們路過，便叫住了他們。

“見過明虛子師伯。”慧璃急忙拉著沈如霄朝明虛子行禮。

“拿好，“明虛子將一個錦盒塞進沈如霄懷里，“別學你大師兄，整天捧著個回春丹當糖豆吃，也不怕甜掉牙。”那錦盒里躺著三顆鴿蛋大的補氣丹。

沈如霄捧著錦盒發愣，忽覺掌心一暖，慧璃用手肘碰了碰他，用指尖在他手心里畫著小符：”還不快謝謝師伯。”慌得他急忙拜謝明虛子，

明虛子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句“好好吃飯，好好養傷”，便離開了。

“這是師伯的口是心非法訣，他去年給大師兄煉療傷的丹藥時，硬是在丹房守了三天三夜。“她說話時，丹房的煙霧恰好漫過門檻，在沈如霄衣擺上染了層金邊，像被仙人的袍袖拂過。

最后一站是觀景臺，白玉欄桿外便是絢爛的煙霞，日月的搖光把千株老柏和萬竿青竹照得透亮。山門外奇花繽紛如錦，橋邊瑤草香氣撲鼻。石崖生滿青苔，絕壁垂著藤蔓。長鳴的仙鶴，展翅的鳳凰，時隱時現的麒麟白鹿，自在行走的玄猿玉象。

慧璃趴在欄桿上，指著左下方隱約可見的建筑群：“瞧見沒？最左邊飄著桃花旗的，是慧柔師姐的小院，她種的桃樹可厲害了，春天開花時能下花瓣雨。“

沈如霄望著云海中若隱若現的仙門建筑，忽然發現自己的影子正與慧璃的重疊在欄桿上，被霞光拉得老長。他想起昨夜在帳中，聽見的廣淵大師兄的腳步聲——原來這仙門的每一處，都藏著能讓人安心的溫度，像慧璃發間的茉莉香，像明智師兄的望月草，像明虛子師伯的補氣丹，更像此刻師姐指著云海時，眼中比星光更亮的熱忱。

斜月三星洞的第一聲暮鐘響起，第一顆星砂沾上三星洞檐角的青銅鈴，守夜弟子的燈籠逐漸沿著山道次第綻開，慧璃拍了拍沈如霄的背，抓住他的手腕。

“走，師姐帶你去靈蝶谷，晚上的靈蝶谷最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