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尚未沾地,倏然使個鷂子翻身,雙掌向地面一撐,借力側滾數尺,復又騰躍立定,兩臂分展如翼,穩住下盤。唐書文飛身追襲,距敵尚有丈余,驟然劈出罡風一掌。黑影翻腕運勁相抗,四掌交抵之際,二人當即較量起內功。那黑影雖疊掌增威,卻未料半盞茶工夫未過,額角已沁冷汗,眉心結成一團,分明漸顯頹勢。
唐書文情形明顯強上許多,陡然抽出手來,襲向黑影的后腦。那黑影駭然失色,慌忙收回掌力疾退,見自身武功不敵唐書文,扭頭便逃。朱圭早有覺察,縱身躍出馬廄,拍出一掌截住黑影退路。那黑影瞥見側面陡然來人,大驚失色,未及應對,被朱圭一掌劈中右肩,身軀遭震飛出數尺,重重跌落在地。
唐書文咳了幾聲,臉色竟比先前愈發煞白,慌忙從懷里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口鼻,嗆咳卻越發劇烈了。
朱圭搶步上前,攙著他的臂膀,問道:“義父,可是又發作了?”唐書文微微頷首,擺擺手道:“不妨事。”轉向那黑影,冷哼一聲道:“去扯下他面巾,為父定要瞧瞧此人廬山真面目。”朱圭應聲稱是,行至黑衣人近前。那黑衣人唯恐容貌暴露,拼命扭動。朱圭嗤笑一聲,掌鋒劈在對方帶傷的右膀。黑衣人慘嚎出聲,朱圭順勢拽落其面巾。黑衣人慌抬手欲遮顏面,卻被朱圭攥住腕子。
只見此人生就一副清秀容貌,柳葉細眉,唇若櫻桃般嫣紅,面頰紅潤,鼻唇之間細微的髭須。雖為男兒身,卻宛如女子模樣。若除去須根,稍施粉黛即是絕代佳人的姿容。觀其年歲,約莫二十有余。
唐書文瞧見此人身形容貌,頓時愣住,眼中盡是驚愕,情不自禁地邁近數步,驚呼道:“怎么會是你?”朱圭看到此景,明白唐書文必定清楚此人來歷,詢問道:“義父,這人是誰?”唐書文沒有回應,凝視對方的眸光飽含駭異,片刻后目光深處浮現一絲懊悔。朱圭見狀,更加心生好奇,然唐書文不開口,他亦不便追問。
那人掙動著立直身軀,朱圭趕忙按住他臂膀,唐書文道:“圭兒,松手罷……”話音里纏繞著難言心緒。朱圭頷首退立側旁。那人搖晃著支起身子,捂著受傷的右肩胛,悶哼半聲跨步欲離。唐書文疾步搶前攥住那人衣袖。這倉促一拽不慎扯動傷處,疼得那人倒抽冷氣。唐書文慌忙松指,目中流露愧怍之色,道:“且在此處歇腳一宿罷……”那人扭頭甩來兇巴巴的眼刀,瞳底竟隱約閃動淚光。
唐書文嘆息一聲,說道:“我明白你怨恨我,如今無論我如何辯解,你也不會原諒我的。可你終究是……”話至此處,他猛然將喉頭的話語截住,復又長嘆,續言道:“你右肩的傷勢須得將養,暫居此處,可好?”語調間皆是商榷,竟含著幾分懇求。
朱圭未曾見過唐書文這般情態,暗自揣度:“此人莫非是義父的骨肉?”這般思量著,朱圭又覺斷無可能。自他追隨唐書文以來,從未聽聞唐書文育有后嗣。且他知曉唐書文身患沉疴,斷無可能令女子孕育子息。然唐書文待此人之親厚實屬罕見,這令朱圭愈發好奇此人來歷。
那人凝視了半晌,垂首不語,始終不發一語。唐書文見狀,面上浮現一縷欣喜,輕挽那人手臂,二人去了樓上。
一旁徐輝祖來到朱圭面前,問道:“那人方才展露的武藝,你可覺察有何異常?”朱圭回想那人施展的招式,道:“瞧著似乎源自道家一脈,卻又略有差異。”徐輝祖道:“正是,江湖中并無這般路數的功夫。”朱圭怔住,奇道:“徐爺爺之意,此人武學并非中原門派所傳?”徐輝祖道:“我不過是猜測。”朱圭急欲查明那人底細,見徐輝祖似知端倪,連聲催問道:“徐爺爺速速道來。”徐輝祖道:“前宋時,我中華子民多有出海求生者,尤以去往呂宋為眾。其間不乏武學造詣精深之輩,于海外開枝散葉,兼收西洋技擊之法,漸成獨特流派。觀那人方才招式,恐是海外所得。”
朱圭道:“怪不得。此人若是從海外名師學得武藝,該非我中土之人。可瞧他樣貌,又不像異邦之人。況且義父對他格外禮遇,好似兩人本是故交,真不知這其中究竟藏著什么隱秘。”徐輝祖道:“這些事你切莫多問。我看唐書文對那人甚是關注,你若探聽,定然招致唐書文不快。眼下你我二人本就是仰人鼻息,莫要平添無謂的麻煩。”朱圭頷首,心想:“話雖這般,可那人若當真和義父交情匪淺,往后義父怎能再看重我?”思及此處,心底愈加生出幾分危機感。
二人沒了喝酒的興致,便就回去休息。
一夜過去,朱圭始終在好奇那人身份,以至于整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次日清晨,朱圭梳洗妥當下樓用膳,但見高恭正謹慎小心地捧著一碗羹湯上樓,詢問道:“送往何處?”高恭應道:“是予那位姑娘的。”朱圭聞言頓生困惑,追問道:“何處來的姑娘?”高恭答道:“小的不知,乃教主囑咐。”朱圭暗想:“莫非是昨夜那人?”霎時心頭一震,心中思量:“那人竟是女子?”遂接過高恭手中碗,道:“我去送,你且打理生意。”高恭不敢違抗,便將碗遞過。朱圭問明廂房所在,轉身登上樓梯。
立于門外,朱圭輕柔地叩了叩門扉。片刻后,門扉輕分,門后立著個貌若天仙的女子。朱圭凝眸細觀,不正是昨夜那人又會是誰?只是眼前人此刻沒了須根,原是昨日黏著假須,以紅妝之軀喬裝男兒。
瞧見來者是朱圭,女子微微一怔,想起昨日右肩負傷正是朱圭所為,頓時沉下臉來,接過碗也不作聲,隨手帶上房門。
朱圭碰了個釘子,立時窘迫起來。正要扭頭要走,忽聽側旁有人寒聲道:“你在此作甚?”朱圭見是唐書文,急趨前施禮,道:“義父,孩兒來送早飯。”唐書文面有慍色,道:“你既是為父義子,豈需給人送飯,莫非意圖探查那人來歷?”朱圭被道破心思,暗自駭然,慌道:“絕,絕無此意!”唐書文嗤了一聲,道:“圭兒,此人底細你毋需過問,今后不得窺探,否則休怪為父不念情分。”朱圭從未見唐書文這般著惱,愈覺愕然,道:“是,孩兒謹記!”唐書文道:“退下!”朱圭諾諾連聲,躬身退下,胸中暗自不快。
才到樓下,便瞧見廳堂內立著一人。那男子約莫四十余歲年紀,生著狹長面龐,眼如細縫,頜下蓄著綹山羊須,身形顯得格外瘦削。身著利落短裝,足蹬帶護脛的革靴。朱圭凝神細看,辨出對方腳上蹬的竟是官家制式靴履,更分明是錦衣衛的裝束,當即醒悟此人乃朝中錦衣衛,心頭不禁驀然一緊。
高恭迎那人落座,問了吃食報與后廚,便就退到一旁擦拭桌椅板凳。
那人自落座后始終悄無聲息地,片刻后餐食上桌,那人也不動筷,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閉著雙眼仿佛在等候什么。
朱圭尋思:“錦衣衛現身此處,莫非已察覺此地乃我白蓮教隱秘據點?不,高恭等人素來隱匿得極好,絕不會引起他人發覺。這般看來,定是為旁事而來。無論緣由如何,我定要探個究竟。”主意既定,便退至角落,悄悄喚來高恭,要了些吃食,繼而暗中觀察那人的行跡。
片刻后,門外又步入一人,身著素色布衫,青絲垂落肩頭,眉眼間透著幾分灑脫不羈的氣韻。此人看似與前者年歲相仿,面容卻籠著層古怪神情,既似郁結又含凄愴,腰間斜插的笛子泛著冷光,竟是玄鐵鑄造而成,握柄處雕紋繁復隱現沉甸甸的重量。
那人來到先前入內之人桌前,先來那人徐徐睜眼,問道:“可已探明?”后來那人頷首道:“三日后,大會將于曲阜孔府召開。屆時沙海幫、泰山派、衡山派、江北盟皆會赴會。傳聞隱退武林數十載的太平老人也將親臨。”先來那人聞言眉頭緊鎖:“此番情勢竟比先前所料更為棘手。”后來那人應道:“不錯。此事已遠超預料,理當速速稟報。”先來那人沉吟道:“老爺跟前我等已然失勢,若不能立下功勞,那群沒卵子的豈不依舊踩在咱們頭上?”后來那人聞言驟然色變:“莫非想要瞞報實情,徑往曲阜探查?”先來那人點頭:“正是此意。”后來那人肅容道:“此計未免太過兇險。”先來那人道:“欲成大事焉能畏首畏尾,你若怯陣,我獨往便是。”后來那人默然良久,長嘆道:“你我早是生死同命,你若遭逢不測,我又豈能獨善其身。罷了,便隨你走這遭。”二人議定,匆匆將桌上飯菜掃盡。先來那人付過銀錢,二人遂起身離去。
二人走后,朱圭召來高恭,悄聲交代數語。高恭聞畢頷首應諾,徑往后堂更換行裝隨即離開。朱圭回到樓上,心想:“適才二人所言,仿佛孔府將生大事,何以我竟未曾聽聞風聲?”他自忖白蓮教素來精于探聽情報,那二人分明是朝廷錦衣衛,刺探情報的能耐猶在教眾之上,思及此處頓生惶懼之意。
徐輝祖迎面走來,見朱圭臉色變幻不定,急忙詢問原因。朱圭敘述了方才之事,徐輝祖聽后不免一怔,急切追問:“你說的那兩人長什么模樣?”朱圭將二人的大致相貌描述一番,徐輝祖聽罷愈發驚愕,驚呼道:“竟是他們!”當即拽住朱圭的胳膊催促道:“此地不可久留,咱們速離!”說罷疾步往樓下趕。朱圭見徐輝祖這般倉皇,不解問道:“徐爺爺,到底發生何事?”徐輝祖并未應答,只顧扯著朱圭匆匆離開。
朱圭試圖掙開徐輝祖的手掌,卻覺對方勁力渾厚,心頭一凜。他素知徐輝祖武藝超群,且行事向來持重,此刻這般驚慌,必是遭遇了駭人之事。但只顧倉促逃離卻不言明因由,委實令人惱火。朱圭催動內息,忽地手臂一振,驟然自徐輝祖指掌間脫出掌控。徐輝祖愕然道:“速隨我離去!”朱圭正色道:“縱然離去,也須道明緣由!”徐輝祖見他態度堅決,深知其脾性,若不講清原委,斷難同行。只得長嘆一聲,二人路旁席地而坐,徐輝祖遂沉聲敘述起來。
徐輝祖說道:“若你所言無誤,那兩人應是胡濙和周思正。”朱圭從未聽聞這兩個名字,想到徐輝祖方才的失態,問道:“此二人莫非與你有怨?”徐輝祖道:“他們與我毫無仇怨,卻與你存有血海深仇。”朱圭聽聞,頓時默然,指著自己鼻尖問道:“他們與我有何仇隙?”徐輝祖長嘆一聲,道:“這兩人俱是先帝在位時的舊臣。后見先帝日漸衰弱,便轉投燕逆。先帝的死,與這二人有密切關聯。”朱圭聽罷駭然失色,萬萬沒料到自己無意間留意的兩人竟是生死仇敵。
徐輝祖接著說道:“昔年燕逆篡位之前曾暗中授意這兩人查訪先帝行蹤,為此特將二人安插進錦衣衛。”朱圭一愣,問道:“父皇不是早在二十二年前便駕崩了么?”徐輝祖道:“正是,先帝確然薨逝于火海。然燕逆素來疑心深重,許是猜忌先帝詐死潛逃。因胡濙與周思正二人曾覲見過先帝容顏,故特遣此二人遍行四海查探先帝蹤跡。彼時你年方四歲,我攜你避居鄉野,偶見其行蹤,尾隨探得隱情后,當即帶你遁走齊魯之地藏身。未料想,竟會在此重遇此二人。”
聽聞原委,朱圭胸中恨意陡升,站起說道:“既是仇敵,豈可輕易罷休?這就趕去誅殺兩個惡徒!”言罷即刻追趕。